奶奶是個極其會過日子的人，年輕的時候或許處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她的身上有一個很明顯的標(biāo)簽：窮怕了。打我記事起，奶奶就有儲存糧食的習(xí)慣，即使家里再窮，米缸里也要有米。那時候我家有兩個敦實的陶缸立在廚房角落，一個盛著紅白相間的高粱米，一個裝著黃燦燦的棒子米。
　　 奶奶存米有她特有的技巧，為了防止米生蟲，每年新米入缸前，她都要縫制幾個花椒袋，均勻地埋在米堆里，這些褐色的小顆粒是她的防蟲秘訣。另外，缸口還要用牛皮紙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用麻繩綁上，像給糧食蓋了床厚棉被。放在陰涼處。每次盡管做飯取米很麻煩，她也要要求這么做，她說這叫“防患于未然”。家屬院也有許多打完糧食儲存在缸里的，但因為儲存不好也會難免長蟲，長了蟲子的米他們舍不得扔，經(jīng)常看他們在陽光下曬米，小黑殼蟲在米上爬來爬去。而我家的米一直吃到完，也從不生蟲子。
　　 曾聽父親講過，我奶奶之所以對儲存糧食有經(jīng)驗，只因為她當(dāng)姑娘時家里是開糧站的。她高中畢業(yè)后接管父母的生意經(jīng)營糧站，父母也說了以后這個糧站就給她了。雖然她有個哥哥，但哥哥有自己的工作，特別是結(jié)婚后在城里買了樓，也很少回來。奶奶的性格屬于大大咧咧的人，人還過于善良，見不得人挨餓，常把米賒給揭不開鍋的街坊。每次顧客來家里買米，對于困難的，她都會高秤稱給人家，有時還會白送人家一些米。
　　 鄰居老毛頭眼睛有殘疾，老伴過早離世了，它只有一個兒子，叫毛毛。由于家庭困難，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在家里和一些壞孩子瞎胡混。老毛頭為了生活，每天都會去街上撿廢品，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毛毛也不懂事，還手腳不干凈，經(jīng)常和一群孩子偷村里人家東西。毛毛和老毛頭來過奶奶店里幾次。有兩次來店里，他趁奶奶去給顧客稱米的功夫，偷著拿了錢匣子的錢，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奶奶一把抓住他的手，讓他把錢交出來，并要拉著他去派出所，老毛頭哭啼啼地和奶奶求情，讓放過他兒子。奶奶就問毛毛：“你為啥當(dāng)小偷呀？”他說，他要吃飯，家里的錢不夠買米的。奶奶也理解老毛頭的不易，因為奶奶也知道，街上那時撿破爛的老頭老太太也多，他眼睛不好又佝僂著腰。所以每次他都會比別人搶廢品慢一步，每次他來糧店買米手里永遠(yuǎn)攥得的是一些零碎票子，還不夠買一斤米的錢。奶奶每次見了，都會給他裝上半袋子米不收他錢。每次老毛頭接過米都會對奶奶說：“謝謝你閨女！等以后我有錢了一準(zhǔn)會還給你！”奶奶卻說：“拿回家吃去吧！我不用你還?！?br />　　 那次抓住毛毛偷錢了，奶奶就和老毛頭商量：“不如讓你兒子來我店里幫忙吧。我不用他干啥，平時幫我抬抬米，卸個貨啥的。平時沒事的時候，就讓他專門給我管理錢匣子，只要幫我記錄每天的錢多少就行。每個月我會根據(jù)錢的收入，給你兒子開二百六十塊錢的。到時候你也不用再去街里撿破爛了。”
　　 二百六十塊錢在當(dāng)時那個年代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呀！有這好事老毛頭答應(yīng)了。奶奶還對毛毛說：“我之所以留你在我店里幫忙，讓你幫我看著這個錢匣子，就是相信你是一個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能幫我干好這份工作的！”
　　 毛毛自從留在店里干活，負(fù)責(zé)錢匣子以后，每天早來晚走，干活勤奮。老毛頭放心不下她兒子，沒事也會來店里，是他告訴奶奶如何預(yù)防米面生蟲，他還給奶奶拿來家里花椒樹長的新花椒，并用紗布縫成袋子放進(jìn)米面袋里，他還教會了奶奶用牛皮紙封缸，說這樣米不受潮不生蟲還能保持米香。毛毛每天忙碌碌地在糧店干活，慢慢地改掉了自己小偷小摸的毛病。“讓他看著錢匣子”這個決定，讓一個慣偷變成了最可靠的伙計。奶奶嫁給爺爺那年，毛毛也二十多歲了，在店里一些進(jìn)貨銷售也干得熟練，結(jié)婚那些日子，奶奶還放心地把這個糧站交給他進(jìn)行管理。
　　 本來奶奶有自己的打算，她想和爺爺結(jié)婚后，讓爺爺來糧店當(dāng)老板，讓毛毛還打雜工。但那陣，爺爺?shù)母赣H身體不好需要身邊有人照顧，奶奶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不說，爺爺也不同意接手糧站。爺爺說：“我怎么能不勞而獲呢？我老何家娶媳婦又不是去當(dāng)?shù)共彘T女婿，我絕不會要你家產(chǎn)業(yè)的！再說了人家毛毛幫你那么久，你不能過河拆橋呀？你突然讓我去當(dāng)這個老板，我不是搶人家飯碗嗎？”爺爺還說：“你也結(jié)婚嫁人啦，不如就把糧站轉(zhuǎn)讓給毛毛吧！如果他接手這個店，錢上有困難，你可以讓他分期給。那些錢就給你父母當(dāng)作養(yǎng)老錢吧！那叫物歸原主。也叫孝！”
　　 奶奶聽爺爺說得也有道理，當(dāng)即就和毛毛商量把糧站轉(zhuǎn)讓給了他。毛毛也是一時拿不出錢，就分期幾次把錢給了奶奶，奶奶再把毛毛給他的錢全部給了她父母。
　　 毛毛感恩奶奶對他的出手相助，每月進(jìn)了米面都會給奶奶送兩袋子。奶奶不收并說：“你做買賣不容易！千萬不要破費！”他都會說：“這哪是破費呀！我給我親姐姐送糧食不應(yīng)該嗎？這叫米缸有米！”
　　 奶奶歷來講究的就是米缸有米。我們來承德的時候，奶奶還讓老叔把從娘家?guī)У胶渭业膬蓚€米缸給搬到我家?！坝忻赘撞艜忻?！”這是奶奶經(jīng)常說的話。每年秋收后，老叔都會從東北給我們運(yùn)來新米。到那時你就看吧，奶奶會如指揮官一樣指揮我們一家人倒米。父親扛著麻袋，斜著身子往米缸里倒米。而母親呢，緊緊扶著大米缸，嘴里對父親喊著：“慢點，慢點！”我拿著掃帚收拾灑落的米粒。黃澄澄的棒子米瀑布般倒進(jìn)缸中，奶奶會伸手接住一些米，任它們從指縫漏下，沙沙的聲響里混著她滿足的嘆息：“米缸有米真好！今年不用愁了。”這時奶奶眼角的笑紋會舒展開來，像秋收時曬場上裂開的豆莢。缸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拿祝吃谒郎啙岬耐桌铮W著溫潤的光……
　　 如今，我家的那兩個米缸一直放在廚房一角，每次掀開牛皮紙，沙沙的米聲都像在說話。我也學(xué)會了奶奶存米方法，選新花椒放入紗布里細(xì)細(xì)縫好，均勻地埋在米中，然后用牛皮紙封缸。街坊鄰居們都說我家的米飯飄著特有的香，我想那是因為每粒米都記得，有人曾怎樣珍重地對待它們。米缸有米的日子，讓日子越過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