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幾天，花了一大筆積蓄后，今天離開醫(yī)院。我一步挨一步艱難而行，去附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候車。退休得早，養(yǎng)老金有限，僅能維持生計，無能力購買一輛代步車，擠公交便成了我出行的唯一選擇。
　　 公交車站背后緊靠著一所大學的圍墻。我對這所大學很有感情，熟悉它的一草一木。新冠疫情之前，大學城里的大學都是開放的。政府說，一所大學一個公園，這里既是學者學子們潛心研修的神圣殿堂，又是社會大眾追捧的觀光勝地。學校稱，教育要面向社會，校園要對群眾開放。感覺這是一種群眾擁戴的好模式，我心懷喜悅多次到附近的各大學校園里去參觀，每次乘興而去，都能滿載而歸。遠近的觀光客、社會各界人士，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無不對校園的美景與文化底蘊交口稱贊。巍巍學府宛如一座精心雕琢的大花園，繁花似錦，綠樹成蔭；氣派不凡的教學大樓拔地而起，雄偉莊嚴；寬闊的大操場伸向遠方，活力無限；碧波蕩漾的游泳池中，人影嬉戲；身著時尚服飾的現(xiàn)代學子們，在這幽靜祥和的環(huán)境里潛心修業(yè)，令人好生羨慕。新冠期間，理所當然，大學城里的各大學都封校了。疫情過后，各大學校門上的“封條”沒再開啟，而是換上了時髦的“刷臉屏”——“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正是隆冬季節(jié)，暮色早早地籠罩大地，昏暗的路燈悄然地泛出微弱的黃光，四處已很少見到人跡。陣陣寒風颼颼襲來，令人瑟索發(fā)抖。班車老不見蹤影，我想打個車，街上卻沒了招手可停的老式出租車，我一把老骨頭，玩不動花哨的智能手機，弄不懂怎么在網上約車，只好頂了寒風電線桿似的站著干等。北風欺我老邁，猛地刮了過來，嗚嗚的吼叫著，讓我更加難耐。即使跺著腳也感到背心刺骨寒冷，又一陣陣咳嗽起來。
　　 “老哥……”突然，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寒風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飽含著無盡的委屈與哀怨：“冤啊，我的命運怎么這般不濟？說得好好的，我們要永久相守不離不棄，才幾年功夫，就要無情地斬斷情緣，一拍兩散，拋棄我們……”是傷心的哭泣，是哀聲的訴說！
　　 我定睛向周邊張望，并無人影。仔細搜索，但見昏暗的燈光下，圍墻的柱子上好像有一張大嘴若隱若現(xiàn)，它正一張一翕，發(fā)出沉悶而哀怨的聲音。我不禁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神了！我怯怯地問：“柱子兄弟，是你在說話嗎？”
　　 “是啊，老哥?！敝踊卮鹞?，“你不用緊張，我很善良，我和一眾弟兄一向只守護學校的安全，向行人致意。但是，我們命苦啊，這一周蜿蜒十幾里的鋼墻馬上就要被強行撤除而粉身碎骨?？磥磉€是你們命好，我們只能受制于人?！?br />　　 嗨，我的一生荊棘叢生也夠坎坷的！經它這一說，我竟然有點同病相憐，暈暈糊糊中覺得這柱子既然憋了一肚子苦水，要張嘴發(fā)泄一下也實屬正常。
　　 于是我問：“老弟，你攤上什么難事了？”他哀聲嘆氣的回我：“哎，我的命運不濟，前些天學校新來了領導，他說這個鋼板圍墻呆板寒磣，有失學校體面，決定全部撤除，改用玻璃幕墻，說是這樣更氣派，更現(xiàn)代化，更契合學校發(fā)展，更有利學校騰飛！”
　　 接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起了學校圍墻的往事。據(jù)它所知，這個學校的圍墻已經更新過好多回了，聽人說開始建校的時候，那位領導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他主張勤儉辦學，說話辦事很接地氣。他選擇修建了磚柱磚墻，表面白化，說實惠結實，白色純潔，就像學生一張白紙，正好寫最美的文字，好畫最美的圖畫。接下來，換了位新校長。他總感覺原來樸實無華的圍墻不入他的法眼，這不是土圍子嗎？而且實磚實墻使學校和社會完全隔離，有違開門辦校宗旨，拆！于是，土圍子搖身一變，變成了塑料柵欄式圍墻。這下校內校外僅憑目光就可以交流了。又過了一陣子，學校領導換屆，從中央空降了一位見過大世面的校長到學校，他視察了圍墻，召集了會議，說，圍墻是學校的面子工程，使用塑料材質檔次太低，既不結實也不現(xiàn)代不漂亮，不如換成不銹鋼柵欄式，于是乎圍墻又一夜變臉?？墒侨匀缓镁安婚L，不多久，滿世界鬧起了新冠，時任校長說要響應號召，堵絕一切漏洞，嚴格執(zhí)行清零規(guī)定，這首先得扎好籬笆修好圍墻！于是乎，冠魔亂舞中，我們來了——結實錚亮的不銹鋼板取代了柵欄圍墻。說起來我們鋼板墻理所當然的是抗冠的時代英雄！
　　 我滿臉疑惑地問：“好好的英雄圍墻，難道真的又要被換掉？”
　　 柱子說：“唉，學校不給論功行賞也罷，而今，還一點不念舊情，動起了誅殺功臣的念頭！說是換掉自有換掉的道理，領導講了，戰(zhàn)勝了新冠，我們要重新出發(fā)，邁開新步伐走上新路子。圍墻是臉面，得先走一步，變得漂漂亮亮，給大家一點朝氣，一點勇氣，鼓舞一下士氣！就這樣，我的命運在校長的豪言壯語中走向了全體覆滅之路！”
　　 柱子的故事，把我們周圍頻繁重復發(fā)生卻又被熟視無睹的社會亂象攤在了我的眼前，大街上公路邊本來完好的護欄、地磚，無緣無故地換了一茬又一茬，漂亮的花園、綠化帶不經意間又變了新面孔，有的地方昨天還在督辦退耕還林綠化山河，今天又要推倒植被退林還耕……我不禁追問：“堂堂大學，為什么也會這樣頻繁的換跑道，追求飚豪車呢？”
　　 柱子說：“你看這個社會結婚的結的快，離婚也離得快，浮躁是種病，一種通病，會互相傳染的。也許是這病讓大學的領導們受了感染吧，校長們一個個走火入魔，要不斷的結婚離婚，開辟他們人生的新歷程。”
　　 我陷入了思考，仍然有所不解，嘴上嘟嘟囔囔：“堂堂大學，也會這樣！離婚也需有個正當理由的，否則民政不給辦理。個人喜好是大學換墻的理由嗎？”
　　 柱子接嘴：“領導決定一切啊，一個說我要樸實節(jié)儉接地氣，于是有了磚墻圍墻，一個說我需要與社會交流，于是有了柵欄圍墻，又一個說，我需漂亮，于是有了不銹鋼柵欄圍墻，再一個說，要隔絕病毒人群，于是有了鋼板圍墻，現(xiàn)在校長說，我們需要包裝，需要體面，需要上檔次，于是就要建玻璃幕墻！他們一個個都在與時俱進，卻害苦了我們，和學校柔情蜜意的婚姻才兩三年就要鬧拜拜了！”
　　 我說：“建個圍墻，事體不大也不算小，哪能隨心所欲，說換就換！”
　　 柱子說：“領導各有偏愛，手中又有權力，就可以把偏愛變成行動，舊墻變新墻。幾任校長，大家只給首任給了個點贊好評。”
　　 忽然又有一陣北風刮過，嗚嗚的鳴叫聲中也出現(xiàn)了人語：“柱子兄弟，你只說對了一半，改造圍墻是個項目，有項目才有資金，有資金流動各方就可以順理成章得到潤滑。這是關鍵！”
　　 我理直氣壯地反駁：“大學校長是文明尊長，被珍若國寶，待遇那是相當優(yōu)厚，他們不差錢。再說不斷翻新圍墻，投資基建，可以消化勞動力，使民工獲得收入，不僅美化了學校，緩解了就業(yè)矛盾，還為提高GDP做了貢獻?！?br />　　 嗚嗚聲又起，有點慷慨激昂：“老兄所言，不得要領。核心是而今時代主流價值觀是追求金錢，校長處長什么長能夠脫俗？錢這個東西，再多也不嫌多，多多益善?！?br />　　 柱子立即隨聲附和：“還是風大哥走過五湖四海，跨過大江南北，見多識廣，看得透徹！”
　　 風一臉無奈嚴肅地說：“這是一個常態(tài)，時代通病?？炊嗔耍司吐槟?，我很生氣，心一直被涼透了，所以我將滿腹怨氣，生成陣陣朔風，狂掀寒潮，讓男男女女于寒冷中相互取暖少離婚，讓圍墻少折騰，讓大家不姓錢，讓官員不再貪！”
　　 聽了他們精到的議論，內心不由升起一陣自愧。真心感謝柱子對首任校長的點贊。一個秘密到了嘴邊又欲言而止。我，正是這所大學最早的那一任領導。當年乘改革開放東風，我奉命來到這片農田上，率領大家用漢水興建起了這所大學。那年月，我熬更漏夜跟時間賽跑，痛惜一磚一瓦，要建最現(xiàn)代化又最經濟的大學。我固執(zhí)地堅持走節(jié)儉之路，不肯在基建上搞“形象工程”，被上峰斥為“不懂變通”，黯然卸任退休。
　　 剛才聽風、柱所言，我真的自愧此生無能，缺點堅持弘揚正確價值觀的氣魄與才華。“大學的圍墻，應當是思想的邊界，而非權力的畫布。”眼睜睜看著我當年的這個心愿被毀于一幫不肖者之手而無能為力。面對現(xiàn)實，我很無語！現(xiàn)在面對柱子和寒風，我只有重重地一聲嘆息，唉！
　　 風卷著拆墻的塵埃鉆進衣領，恍惚間我又看見年輕時的自己，正站在白墻下對學生們說：“潔白的圍墻應該是你們永遠的底色……”今天，這話終究淹沒在遠處拆建圍墻的嘈雜聲浪里。
　　 班車終于一搖三晃地來到了面前，我向風對柱搖手告別，蹣跚上車，一陣猛咳震痛心肺。唉，無論有多痛苦，生活還得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