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下石坳的榮光
從我家出蘆洞,一路風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自古以來這里就流傳著一首民謠云:蘆洞出來有九彎,洞下一座烈馬山。天子屋場龍打口,龜蛇二將守頭關。說的就是沿途的美妙景致。九彎是從斬石口到洞下要經(jīng)過大大小小九個彎,有大彎、碓臼彎等等,在九個彎的起點、終點各有一個屋場叫“九彎頭”,大約是進出蘆洞都有個開頭的意思吧。
九彎之內有個神秘去處不得不說。那就是冷水井石母仙娘廟,本地人都簡稱“冷水井”。此廟曾經(jīng)香火旺盛,信眾如云。似乎清朝乾隆年間就盛極一時。但到了解放后,破除迷信,幾經(jīng)折騰,菩薩也不得安生,只剩下路邊一個小小的水坑,那便是“井”了,旁邊放著一個竹篅,供路人舀水解渴用。石母仙娘也只能靜悄悄地坐在破爛的神龕中,接受零零散散的虔誠信士的頂禮膜拜。到文化革命時期,造反派瘋狂破四舊,仙娘也有些岌岌可危,洞下的信眾便把她遷入燕崖躲難,終于逃過一劫。人們傳說菩薩顯靈,讓帶隊毀老爺?shù)墓缒掣刹坎痪镁偷昧税┌Y,一命嗚呼,可見菩薩是不能打倒破四舊的。
到了改革開放后,政策松動了,這類民間信仰也自由了,老百姓建廟的熱情噴薄而出,很快重建了廟宇,取名“普安山”,修建了跨河的水泥橋,讓人們的求神賜福之路更加便捷。后來又多次擴建,使之煥然一新,肅穆莊嚴。人們都說石母仙娘救苦救難,有求必應,特別是對結石病可以說“水到病除”。所以連長沙、瀏陽、岳陽等外地人也長途跋涉,如過江之鯽到冷水井拜神求水。每年石母仙娘壽誕,安排3天酒席,能吃幾百乃至上千桌,小車絡繹不絕,致使交通水泄不通。如今,為解燃眉之急,廟管會又組織人馬索性將蘆溪河用鋼筋水泥覆蓋起來,建成了1000多平方米的停車場。如此,在全縣的廟宇中,除了大仙山、東山寺是當然的老大外,冷水井應該名列前茅,不失為一個風景優(yōu)美、香火繚繞的旅游景點,可以讓游人滿足精神慰藉,也可以一飽眼福、一飽口福……
走過九彎頭,來到洞下,蘆溪河的對岸邊,一座石山突兀地聳立在面前,好像一匹烈馬奔騰在前,還有一座小石山跟在后面則宛如一個掉落的馬鞍,所以人們稱此景觀為“烈馬卸鞍”。千百年來,烈馬一直奔騰不息,也完好無損,卻不料1970年左右,暴雨如注,洪水泛濫,突然一個夜間,馬頭掉下一大塊,從此烈馬成了殘馬,讓多少人遺憾不已。
離開洞下,越過上石坳,從茅田垅里迤邐前行,到大茅田,便有一個頗有名氣的屋場,取名“天子屋場”,一聽就知道有些來歷。原來據(jù)說是明洪武時期,朱元璋剛剛登基稱帝,為了他的家天下能夠千秋萬代,堅如磐石,于是四面八方派去密探,搜索謀反的跡象。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毫不留情,痛下殺手,予以剪除。后來探得大茅田有一個屋場,屋頂有一只黃狗守衛(wèi),寸步不離,洪武皇帝要他的軍師劉伯溫仔細一算,說是這個屋場霞光籠罩,是出天子的征兆,必須扼殺!后來多管齊下,終于使有可能與他爭奪寶座的未來天子胎死腹中,只留下了“天子屋場”一個空名。為此,多少人深深感嘆,也十分惋惜。
從這里繼續(xù)前行,便來到了我必須寫到的下石坳——我母親的娘家。
下石坳是龜蛇二將把關之處。一座石山體態(tài)圓渾,巍然屹立,活像一只烏龜;另一座石山則身段苗條,逶迤而來,儼然是一條長蛇。二者互相呼應,互為犄角,威嚴地把守著這一塊地盤。在石山下,母親娘家的房屋靜靜地趴著,解放前家里一貧如洗,生活捉襟見肘,一家人苦掙苦熬,度日如年……
我是一個看重親情的凡夫俗子,一直為自己從沒見過外公、外婆和爺爺而感到殘缺不全,內心好長時間總是空落落的。而且苦于那時生活的拮據(jù)和技術的落后,也沒見過他們的照片哪怕是畫像,只能從父母只言片語中暗自琢磨、想象,努力還原他們的模樣,可這樣的努力總是難得如愿以償。
爺爺早在1928年三月?lián)涑菚r就犧牲了,我自然見不著。而外公、外婆我雖然也沒見著,可畢竟留下了他們的英雄事跡,讓我們由衷崇敬、深情緬懷,這還是值得慶幸的。
我的外公叫余協(xié)初,很早參加革命,擔任湘鄂贛蘇區(qū)平瀏長縣反帝擁蘇大同盟委員會主任,我想大體相當于今天的縣政協(xié)主席或統(tǒng)戰(zhàn)部長吧。因叛徒告密被捕,犧牲于平江縣城魯家坪。外婆叫佘益珍,曾任平瀏長縣第八區(qū)蘇維埃政府主席,在敵人進剿時,犧牲于福壽山祖師巖。他們都是英年早逝。外公是葉落歸根了,外婆則沒有留下什么遺物,只留下了后人為銘記親情、寄托哀思的一座沒有遺骸的烈士墓。關于他們的故事,我在2017年為向黨的十九大獻禮寫了2篇短文,簡要記述了那段歷史:
《坐著土車子勇赴刑場——我外公的革命歷程》
我的外公一生與土車子結下了不解之緣。
外公叫余協(xié)初,是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風起云涌的浪潮中毅然投身革命的。因家庭貧困,讀了3年私塾后,便難以為繼,只好輟學回家,幫助家庭干活,開始了勤勞的一生。
他推著土車子開始支撐起自己缺衣少食的家庭
待稍長大,外公便承肩擔力,學著推土車子給店主運輸貨物,賺點力資養(yǎng)家糊口。從此土車子就成了他的隨身伴侶,伴隨著他一路成長。當然,經(jīng)常外出也開闊了他的眼界,如火如荼的農(nóng)民運動自然引燃了他心里反抗斗爭的火焰。推翻腐朽的舊世界、讓窮人翻身得解放成了他向往的目標。
1926年10月,他家所在的長田鄉(xiāng)成立了農(nóng)民協(xié)會,外公和外婆第一批踴躍參加,成為農(nóng)協(xié)會員,外公還擔任了農(nóng)協(xié)組長。他滿腔熱情發(fā)動農(nóng)民,組建了公益社,把千家萬戶農(nóng)民零零星星的自制紅茶集中收購、銷售,由農(nóng)協(xié)統(tǒng)一經(jīng)營,收入合理分配到戶,增加了農(nóng)民收入,受到群眾熱烈擁護和堅決支持。但也因此打擊了地主奸商的壟斷、盤剝,引起了他們的刻骨仇恨。而外公卻在一次次艱苦復雜的斗爭中逐步成長起來,同年12月,他由楊申甫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了自覺的革命者。
他推著土車子暗中為革命提供情報和給養(yǎng)
馬日事變后,革命轉入低潮。經(jīng)組織安排,外公開始轉入地下斗爭。憑著曾經(jīng)在平江、瀏陽一帶推土車子運貨的經(jīng)驗,他有時當力伕,有時當貨郎,多數(shù)時候還是干老本行,推著土車子穿行于平江、瀏陽兩地之間,表面上是給瀏陽的“日日新”“又日新”等商鋪運送貨物,實際上暗中偵察敵情,給黨組織和游擊隊搜集情報、提供給養(yǎng),在異常困難的情況下,保障了黨組織和游擊隊的生存和發(fā)展。
堅持到1928年秋,黨組織根據(jù)斗爭的需要,委派他回本地組織農(nóng)民運動。他很快發(fā)起成立了赤色農(nóng)會,并擔任會長。當年5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貧苦農(nóng)民啼饑號寒、命懸一線,地主豪紳卻囤積居奇、有糧不糶。外公和傅繼成等農(nóng)會負責人經(jīng)過縝密籌備,發(fā)動農(nóng)民群眾200多人,浩浩蕩蕩開到神明塅,包圍了地主唐仁富家鬧糶。農(nóng)會議價每擔谷價2塊光洋。唐仁富不答應,外公忍無可忍,一馬當先帶領會員沖了進去,打開谷倉,把200多擔稻谷分給了鬧糶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歡呼雀躍,地主有苦難言。
時光在斗爭中流逝。1929年至1930年,外公擔任第八區(qū)十四鄉(xiāng)蘇維埃政府裁判兼肅反委員。那時,地主劉河階、邱惠元等不服,煽動親信,對抗革命政權,破壞土地革命,外公就組織群眾,沒收了他們的土地財產(chǎn),并把他們抓起來,游鄉(xiāng)示眾,大滅了地主階級的威風。
1931年至1933年,配合蔣介石對中央蘇區(qū)多次圍剿,地方反動武裝也頻繁開展進剿。外公率領蘇維埃跟隨游擊隊轉移到山區(qū)堅持斗爭。外婆佘益珍也與外公戰(zhàn)斗在一起。到達瀏陽東鄉(xiāng)大光洞時,被叛徒告密,引來了平、瀏兩縣反動武裝聯(lián)合圍剿。猝不及防之際,外公強忍著妊娠妻子從祖師巖舍身跳崖犧牲的悲痛,沉著鎮(zhèn)定,指揮隊伍反擊,終于撕開了一個裂口,大部隊伍迅速突出重圍,轉移到了平江蘆洞,繼續(xù)堅持革命斗爭。他白天奔走在蘆洞山里發(fā)動群眾,晚上帶著隊伍長驅幾十里,趕到長田、安定一帶打土豪,籌集錢糧和物資,供應紅軍游擊隊和蘇維埃政府開展革命斗爭。
1934年8月,外公擔任平瀏長縣反帝擁蘇大同盟委員會主任。他以平江的蘆洞、白水、北福,瀏陽的螢火洞等地為據(jù)點,經(jīng)常深入白區(qū)開展宣傳工作,發(fā)動群眾,并逐步擴展到瀏陽花橋、長沙龍頭尖等地。經(jīng)過兩年多時間的努力,全縣反帝擁蘇大同盟會員發(fā)展到一萬多人。
他坐著土車子進監(jiān)獄、赴刑場、慷慨就義
外公是1936年9月犧牲的。
4月,他帶領楊玲鳳(白水人)、李玉哉(蘆洞人)等人回到老家長田鄉(xiāng)平田村深沖發(fā)展組織。他們白天躲在樓上寫標語,晚上出門到處張貼。他們的活動不幸被叛徒發(fā)現(xiàn)告密。長田塅挨戶隊隊長楊紀南帶著十多個槍兵和幾十個打手,將那棟房子團團圍住。外公臨危不亂,首先指揮李玉哉從后門突圍上山逃脫,自己因患嚴重風濕病腿腳不便走不動,便迅速把組織花名冊和文件藏好,然后面無懼色地端坐在凳子上。敵人逐屋搜查,楊紀南剛搜查到外公所在的房間,探頭向里一望,猛不防被外公當頭狠狠一拐棍打了下去,頓時鮮血直流,哇哇大叫,抱著頭聲嘶力竭狂叫:“共黨在這里,共黨在這里!快抓共黨!”槍兵一擁而入,外公、楊玲鳳束手被擒。
外公他們被捕后,被押解到長田塅務處,關了兩天,敵人滿懷希望地逼迫外公交出平瀏長縣游擊隊和反帝擁蘇大同盟的成員名單,可得到的回答只有硬邦邦一句話:“要名單沒有,要腦殼有一個!”敵人惱羞成怒,指使槍兵打得他皮開肉綻。第三天把他押送到安定鄉(xiāng)公所,接著又是連續(xù)五天五夜的嚴刑逼供,外公被折磨得遍體鱗傷,不成人樣,加上風濕關節(jié)炎嚴重發(fā)作,疼痛難忍,他還是守口如瓶,敵人仍舊一無所獲。
氣急敗壞的敵人把外公綁在土車子上,外公忍受了大半天起伏不平的顛簸,迎著一路上各種各樣或疑惑、或詫異、或欽佩的目光。他被推到平江縣城,關押在老衙里。
本來外公和楊玲鳳已經(jīng)被各判處3年徒刑,但鳴山難民團頭目傅披成、長田挨戶團頭子邱咸卿以及劉金成認為懲罰過輕,堅持對堅決革命、對抗政府的外公必須嚴懲不貸,于是擬就了《請殺稟》,指控外公煽動民眾、圖謀不軌,是十惡不赦的共黨頭目,理應正法。外公無所畏懼,嚴詞駁斥:“共產(chǎn)黨為窮人求解放,走的是光明大道,打反動派、革富豪命天經(jīng)地義,合理合法!”敵人理屈詞窮,一籌莫展,于是把他打入死牢,關押了5個月,敵人對外公一次次嚴刑拷打,仍然沒有得到半點有用的口供。而楊玲鳳雖然維持原判,卻被敵人活生生割去一只耳朵,說是“以儆效尤”。
9月10日,敵人終于絕望了,決定殺害外公。外公腿腳傷痛不能下地行走,是被敵人用土車子從老衙里推著去魯家坪刑場的。這是外公最后一次和土車子發(fā)生聯(lián)系。外公端坐在土車子上,雖然雙手被反綁著,顛簸起伏,但仍然從容鎮(zhèn)定,面不改色,一路上向群眾大聲宣傳“革命必定成功、反動派必然失敗”。臨刑前,面對劊子手鋒利的屠刀,外公鎮(zhèn)定自若、強忍痛苦放聲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十八年后老子再來報仇!”他終于倒在了劊子手的屠刀下,年僅41歲?,F(xiàn)場許多人都被深深震撼,都說:見過不少殺人場面,好多人早就被嚇癱了,大小便失禁,全身軟綿綿的,雙腳走不得路,是被人拖到刑場的。今天這個漢子被土車子推來,卻正襟危坐,大義凜然,昂首挺胸,聲如洪鐘,真有胸襟膽量,真是虎死不倒威!共產(chǎn)黨果然是英雄豪杰!少見,少見!
外公犧牲后,被大姨父草草掩埋在三犢源,墳前安放一塊刻有外公名字的石頭作為“墓碑”。
1951年農(nóng)歷二月初四日,那天是迎葬外公骸骨的日子。目睹了外公骸骨的侄女余贈香告訴母親,外公的臉頰骨上刀痕明顯,牙齒七零八落,大家估摸是劊子手揮刀砍下時,外公扭頭聛睨痛罵敵人,正好迎上刀鋒,臉頰、牙齒被砍個正著,其狀慘不忍睹,讓人痛徹心扉!
這就是我外公:余協(xié)初——一個為革命堅貞不屈、坐著土車子勇赴刑場、慷慨就義的共產(chǎn)黨員!
以上兩篇文章均刊載于《平江共產(chǎn)黨人的故事》一書,其中《一座沒有遺骸的烈士墓》還被中共中央宣傳部主管的“學習強國”平臺以及由全國婦聯(lián)主辦、人民網(wǎng)等承辦的《我和祖國共成長——家國情懷故事會》欄目采用而廣為宣傳。
世事茫茫,歲月匆匆。下石坳的主人公——我的外公、外婆就這樣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拋下了親人兒女,拋卻了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去了另一個世界,把未竟的事業(yè)交給了后人。我仿佛聽到他們朗聲吟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且余音繞梁、不絕于耳。雖然“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但他們的鮮血沒有白流,凝結成了下石坳一抹燦爛的榮光,讓人們憑吊、景仰……
本地人常說是“父精母血”孕育了我們這些兒女。沒有父母,便沒有己身。這叫“木本水源”,應該永遠銘刻于心,念念不忘。有道是“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中國”“父母”,這就是我們的根。有一首歌《把根留住》,就是要我們不忘本,扎深根。我雖然沒見過外公外婆,但他們是我的血脈之根,從下石坳一路流來,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