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房產證(小說)
一
老郭怎么也沒有想到,有這么一天,自己會以上訪群眾的身份,坐在一個小縣城的信訪接待室里。
接待室工作人員小王拿出一張表格,展開,讓五個人看,依然笑著說,表格里,姓名,住址,工作單位,一格一格,都得如實填寫。
五個人,當然包括老郭,是這一次上方的五十多個人的代表。
前四個人,老張,老趙,老李,老劉,依次填完了。該老郭了,老郭卻心里別扭,沉吟一會兒,慢悠悠地說,他們四個填寫了,我不填寫可以嗎?
小王依然笑著說,這是規(guī)定,只要參與活動,就得填。
老郭依然沉默不語。
坐在他旁邊的老張,拍拍他肩膀,填就填唄,能有啥事兒?
老郭說,事兒倒不會有多大事兒,只是……
老郭沒說完,老張將表格連同中性筆,一起遞到老郭面前。
老郭不想簽名,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聽了老張的話,他搖搖頭,接過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不過,單位一欄,只填了某某軍分區(qū),又在后面注明退休二字。并沒有寫自己的職位和軍銜。
簽完字以后,小王拿過去瞄了一眼,對著老郭,笑笑,沒言語。然后,收拾好筆記本,出去。
不一會兒,小王領來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小王介紹,這是縣政協(xié)徐主席。
那位領導笑瞇瞇地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徐潤澤,在咱縣政協(xié)任副主席,大家喊我小徐或者潤澤,都可以。大家有什么情況,盡管反映。
五個人靜了一會兒。老張率先發(fā)言,我們住的小區(qū)叫西苑小區(qū),是原來老木材公司的家屬院拆遷以后改造的,入住已經七八年了,房產證卻遲遲沒有到手;到房產局問,說是當時開發(fā)手續(xù)不全,應該交的資金不到位,無法辦理,讓找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說,當時,我們該交的都交了,過去好幾年,又按現(xiàn)在的標準讓我們補交,這哪行???反復問,兩方面的答復都差不多,你推我我推你,推來推去,拿我們這些人當車轱轆推。
老張說完,其他三人又做了補充。只有老郭,靜靜坐,靜靜聽,一言不發(fā)。
徐副主席很認真地聽,很認真地記,不時,還插嘴詢問一聲。
等四個人都說完了,徐副主席看了看表格,盯著老郭那一行瞄了一眼,對老郭說,請問,您是老郭吧?我看您是某某軍區(qū)退休的,一定當過領導,見多識廣,您還有什么要說的?
老郭這才說了話,該說的,他們都說了,我沒啥補充的,只要縣領導督促有關單位抓緊落實就行。
徐副主席說,大家反映的問題,是個老大難問題,但是牽涉到你們小區(qū)所有業(yè)主的切身利益,老大難也得徹底解決。我會找縣里有關領導協(xié)商,再督促有關單位抓緊辦理,請大家放心,一定很快解決問題,讓大家滿意。
徐副主席這么一說,五個人再也無話可言。老張說了一句,領導這樣說,我們就放心了,那,我們就告辭了。
說話間,五個人都站起來。
出門的時候,徐副主席微笑著,跟每個人都握了手,輪到老郭的時候,徐副主席笑得特別燦爛,還問了一句,在老家,還過得慣嗎?
老郭回答,自己的家鄉(xiāng),哪有過不慣的道理,還行,還行。
二
老郭高中畢業(yè)就去當兵了,陸軍。他身體素質好,在部隊能吃得苦,又加上文筆好,很快,從一般戰(zhàn)士,到班長,排長,然后,又被部隊推薦上了一所指揮學院,接著,連級,營級,團級,因為在幾次軍事行動中功績卓著,到他退休的時候,已經是副軍級。
本來,臨近退休的兩三年,部隊領導已經找他談過話,準備讓他出任正軍級實職,提拔以后,還能在部隊多干幾年。他卻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因為妻子。
妻子是患病十幾年的老病號,部隊要提拔他的時候,已經神志不太清醒。神志不太清醒的妻子,到生命最后階段的兩三年,嘴里經常念叨,老郭,老郭,你在哪兒?
我有兩個月,不,大半年,沒看見你啦。
你不要我了嗎?
每逢從繁忙的軍務中抽出一點時間,回到病重的妻子身旁,看到妻子瘦得不成樣子,聽到妻子喊著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潸然淚下。
回想這一輩子,跟妻子聚少離多,妻子又為自己培養(yǎng)了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現(xiàn)如今,已經是正團級干部。兒子怎么從一個嬰兒,一天天長大到一位像自己年輕時候一樣魁梧英俊的男子漢,自己知之甚少。妻子也有自己的工作,也要每天上班,下班以后,受了多少累,自己也知之甚少。
自己忙于軍務,兒子也忙于軍務,兒媳也有自己的工作,還有孫子需要照顧和培養(yǎng),妻子病重的最后五六年,只有找保姆照顧,二十四小時陪伴。妻子體諒自己,默默接受保姆的照料,只是回到家里,妻子看見自己的身影,就會特別開心,像年輕時候一樣,微微笑。那笑,早就不像年輕時候的花開燦爛,而像秋霜一次次侵襲后,掛在老樹枝頭一朵衰敗的花。
保姆也告訴他,只要他在家里,他的妻子就會特別安詳平和。
他明白,保姆再精心地照料,也替代不了夫妻之愛,家人親情。
他下定決心,要陪著妻子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所以,他拒絕了進一步提拔的機會,還向上級領導請示,從繁忙的一把手崗位上,調任同級別不太繁忙的職位,以便抽出更多時間陪伴妻子。上級領導盡管很替他惋惜,卻被他的重情重義感動,批準了他的請求。
妻子臨走的兩三個月,他退休了,每天二十四小時陪伴妻子。由于他的陪伴,經常神志不清的妻子,幾乎變成了一個愛撒嬌的女人,吃藥,吃飯,甚至,擦臉,換貼身衣服,只要他親自動手,她才會像他倆過去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微微含笑。其它時候,幾乎看不到她笑的模樣。
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是躺在他懷里,笑著走的,那笑,竟然像年輕時候一樣燦爛。
他心里,既感到傷痛,也感到一絲慰藉,對不起妻子的愧疚感才略微減輕。
妻子走了之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還挺棒,生活完全能夠自理,所以,拒絕了兒子和兒媳許多次軟硬兼施的請求,毅然決然,辭退了保姆。
身邊沒有保姆,誰給你洗衣服,誰給你做飯?
有點兒小病小災,發(fā)生緊急情況,我們不在身旁,出了事兒,怎么辦?
兒子和兒媳向他提出一系列這樣的問題。
我當了一輩子的兵,好多年,不都是我自己洗衣服嗎?
做飯,炒個簡單的菜,打碗糊,這我會,最不濟,喝一點牛奶,吃個面包,早晚餐,都可以打發(fā)。
干休所里,不有食堂嗎?食堂里花樣多得很,我想吃什么買什么就是,一個老頭子,哪有那么多的講究。
有個小病小災,有勤務兵在,還有一輛車,可以隨時用,你們擔心什么?
又伸出自己的胳膊,讓兒子和兒媳看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嗖嗖嗖,耍了一套拳腳,耍完之后,氣都不喘,站定腳跟,問兒子和兒媳,看看,你老爸的身體怎么樣?還氣壯如牛吧?
又對著兒子說,咋樣?咱爺倆再掰掰手腕兒,看誰能掰過誰?
兒子搖搖頭,兒媳微微笑,拿他沒辦法,只好任由他自己做主。
其實,耍完那一套拳腳之后,還真有些氣喘。他心里說,還真是老了。卻硬撐著,不讓兒子和兒媳看出一絲兒馬腳。
沒想到,退休半年,部隊對干休所老干部的管理辦法改了,首先,撤掉了勤務兵,增加生活補貼,專車也統(tǒng)一管理。自己會開車,可以按二十萬左右的標準,公家補貼一部分,自己出一部分錢,自己買一輛車;不會開車,向干休所有關管理單位提出申請,經批準派車,才可以使用。
這樣的改革,他打心眼里歡迎,一個老頭子,配勤務員,有專車,確實浪費。所以,他坦然接受,自己買了一輛車,想出門,開著遛遛,還覺得挺過癮。平時的吃喝拉撒洗衣服,也是手拿把攥,沒有感到太多的不適應。
兒子忙,只要有空,就常帶著兒媳和孩子來陪伴他,每逢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被濃郁親情包圍的老郭,心里特別舒坦。
兒子顧不得來的時候,兒媳總要一周一次,提著大包小包,蔬菜,肉食,鮮奶,面包來探望他。沒吃完,新鮮的又送來了。還總要做幾個他最愛吃的飯菜,端上來,讓他大飽朵頤。他心里樂開了花兒。
這種情況,大概延續(xù)了兩三個月,一開始老郭還覺得沒什么。忙活幾十年了,現(xiàn)如今清靜清靜,喘喘氣兒,讓心靜一靜,蠻不錯的嘛。雖然心里經常冒出老伴兒的面容,難免傷感一會兒,卻也明白,生生死死尋常事,人死不能復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嘆口氣,揮揮手,做罷。
當然,也不是與世隔絕。在家里看看新聞,看一些軍事題材電視劇,讀讀書,早晨或者晚飯后,到干休所大院里轉一轉,跟同一院子里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聚在一起,一邊散步,一邊談天說地。偶爾,和幾個棋友下下象棋。老戰(zhàn)友老部下也常有來探望他的,捎帶著聚聚餐,喝點兒酒,有時候,還需要參加一些集體活動。
老郭所在的干休所在大西北某城市,距離自己的家鄉(xiāng)大約有兩千公里。同一個城市里,只有三兩個老鄉(xiāng),其中,有一個高中同學,黃樹卿,在某事業(yè)單位工作。因為自己工作的特殊性,平時,很少見面,節(jié)日期間,打打電話,相互問候一下。幾年里,還見不了一次面。妻子病重的時候,來探望過一次。追悼會上,看見了他,握了握手。這一天,打來電話,說是幾個老同學來西北旅游,想和他見一面。無官一身輕,輕輕松松和老同學見了面。除了黃樹卿,還有兩個,他回家探親時見過幾次面。另外兩個,高中畢業(yè)以后,從未謀面,分手時,青瓜蛋子,相見時,滿頭白發(fā)。
酒至半酣,黃樹卿說,咱們高中老同學,早就建立了一個微信群,把你拉進來吧。
退休之前,按部隊紀律,這是不允許的。退休之后,沒妨礙了,老郭自然答應。掏出手機,三點兩點,進了群。
一看,還真不少,四十多個人,還在世的,幾乎都在群里。
黃樹卿熱情地對老郭介紹每一個人的情況。介紹到一個叫劉玉潔的,老郭一看面容,就說,這個我最熟悉了,小時候,我們在一個院子里住,上小學和初中的時候,上學放學,經常一起走。她現(xiàn)在怎么樣?
咋說呢。黃樹卿嘆口氣,要說五十歲以前,還真不錯,嫁給一個軍官,從軍,又到一個蠻不錯的省級單位工作,挺好的。五十出頭,丈夫得急病,死了,一直守寡,帶著一個女兒,再也沒嫁。要說工作,還真不錯,現(xiàn)在在南方某大城市,在某大公司當副總,風光著呢。
老郭聽了,不由唏噓感嘆一番。
三
大概一個多月前,對門鄰居老張氣呼呼告訴他,去年,縣里發(fā)通知,解決小區(qū)業(yè)主房產證遺留問題,一年過去了,其他小區(qū)很多老大難都解決了,就咱們小區(qū),找來找去,還沒一點兒影子。
找城建局和房產局,說當時開發(fā)手續(xù)不全,有關資金沒有交付到位。
找開發(fā)商,開發(fā)商老板老景說,按當時規(guī)定,該辦的都辦了,該交的都交了。過去六七年了,要按如今的新政策強行讓我們再交錢,你們覺得合理嗎?當時,政府一再壓低價格,我們本來就沒有賺多少錢,出力賺吆喝。現(xiàn)如今,再按他們的新標準補交,我們更賠本。我們不能交冤枉錢。
咋的,這冤枉錢就該我們交?當時,我當面懟他。
他卻嬉皮笑臉地說,我可沒有這么說,你們千萬別誤會。
你看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合著就咱們業(yè)主沒有理。
本來,對房產證這事兒,老郭沒有太在意,住進來才知道,小區(qū)里所有業(yè)主都沒有房產證,大家都沒有,咱也沒有,反正房子是咱的,還能有誰奪走了不成?
再說了,總不能永遠懸著,總有落實的一天。老郭的弟弟宏達說。
聽了弟弟的話,老郭搖搖頭,這事兒鬧得,政府有關單位和開發(fā)商相互扯皮,讓老百姓受氣。
又嘆口氣,算了,聽你的,大家都這樣,咱也等吧。
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高中同學自然免不了聚會。
有一次,老郭談到了房產證問題,老金同學指著另一位說,你找胡守禮啊,他本來就是房產局局長,這事兒,他門兒清,讓他幫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胡守禮擺擺手,退了就是退了,哪里還會門兒清?
那你就問問唄。
問問可以。胡守禮爽快答應。打開手機,走出去,一會兒回來,對老郭說,問了,這事兒還真是麻煩。
咋的,麻煩你就不管了?老金不依不饒。
也不是那回事兒,如果只給老郭辦,也不是沒有辦法,老郭把該交的錢都交了,就能辦理。
啥錢啊?
除了個人需要交的,開發(fā)商該交的那一部分也交了,就能辦。
老金說,切,這不成了冤大頭了嗎?
老郭表態(tài),估計也沒有幾個錢,要是我個人交,也沒有多大問題,關鍵是,如果我交了,小區(qū)里其他業(yè)主會怎么看?本來,他們就一致抵制,不交這個冤枉錢,我要是私下里交了,他們不說我是叛徒嗎?就是他們不說,我這樣做,也顯得不顧小區(qū)所有人的利益,太自私了。
他這一說,大家又沒了主意。沉默一會兒,不再談這個話題。
一個月過去了,房產證的事兒還沒有結果。老張他們幾個又到信訪接待室問過幾次,小王都回答,領導和有關單位正積極協(xié)商著呢,因為情況太復雜,需要時間,大家耐心等待。等來等去,還是望梅止渴,大家就沒有了耐心。
向勤勞的輕舟大哥學習,并祝創(chuàng)作愉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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