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夢想】無常歲月和有常人生(賞析) ——讀晏殊《浣溪沙》
晏殊是宋代高官詞人的代表。他的人生是比較順的,少有神童之名,十五歲高中進士,后來官至宰相,而且他是宋朝初期的文壇領袖,直到后來歐陽修出現(xiàn)。巧合的是,歐陽修是江西臨川人,他也是江西臨川人,而且歐陽修還是他一手提攜重用的。事實上,歐陽修正是懷著對晏公的敬仰,以這位本鄉(xiāng)賢人為榜樣,從而刻苦努力的學習,終成大器。所以,葉嘉瑩一直認為,北宋不應該僅僅有江西詩派,還應該有江西詞派,代表人物就是晏殊。
晏殊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他重視人才,尤喜文才出眾的文人墨客,對他們不吝提拔重用;他生活不張揚,但絕對不寒酸,屬于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的生活;他政治上不高調(diào),婉轉(zhuǎn)騰挪,不像后來的王安石,沒有驚世之舉,但也是合格的丞相。他的詞作像極了他的為人,極具珠潤玉圓之特色,有內(nèi)涵,有深度,但不點破,需要細品,絕無極端之情緒,更無極端之語言??傊?,他是一個深諳儒家中庸之道的政治家,又是當時深孚眾望的文壇領袖,文學作品也很符合他的聲望和做派。
他最著名的詞是《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首句,唱一曲新詞,喝一杯酒,頗有以前人們在歌舞廳點歌喝酒的意味,但如果真這樣想那是太小看晏丞相了,那是普通人,絕非文才過人的丞相的生活。其實,晏殊有個習慣,他會經(jīng)常宴請同為文人的朋友們家中喝酒,而且總喜歡叫上府中的歌女歌舞助興。這不奇怪,古代豪富之家都是如此,晏殊貴為丞相,這樣做并不過分。只是,酒足飯飽之后,晏殊往往興致大起,便邀請這些朋友們一起填詞做詩,并當場讓這些歌女演唱,以為人生至樂。所以,首句中的新詞是酒后的風雅之舉,這句實際上是晏殊感慨自己日常的生活。
當然他不是在炫耀,而是在反思自己。因為,接下來莫名出現(xiàn)的下一句,似乎完全不搭,但其實正是他看到春光依舊,亭臺如昨,感覺到自己這樣日復一日的新詞就酒,其實也是虛度光陰空耗時日。所以,他發(fā)出了感嘆:夕陽西下,不會再回,時間一去也就不再來了,我這樣歡樂的生活,是不是也應該有所反思,有所收斂?晏殊只是客觀的陳述,沒有絲毫情緒的波瀾,卻讓人不自覺感到時光易逝歲月無返的感觸,這正是他最大的特色。
在快樂的生活中,一般人恐怕都是希望歲月就這樣靜靜溜走,人生不要有任何變化,但政治家就是有著自己的憂患意識,不會沉溺于眼前的歡樂中,而是時刻在警醒自己,人生絕不是享樂??吹竭@平淡語氣說出的內(nèi)心反省,會讓人不自覺想到曹孟德《短歌行》中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同樣的政治家詩人,同樣位高權重生活奢華,卻同樣有著憂患的感受。千年而下,兩人是不是能夠相視一笑,從而惺惺相惜共譜高山流水之音?
下片的第一句是千古名句,也是晏殊最自以為得意的句子,他還將此句完全照搬,用于自己的其他作品中。這句詩,確實精妙,無可奈何接上片,說時光的流逝是無奈之自然現(xiàn)象,是人力所不能抗,人只能任自然擺布,隨歲月變老。貌似回到了古人傷春悲秋的傳統(tǒng)主題,可剛剛開始傷悲,他立即來了反轉(zhuǎn),燕子已經(jīng)歸來,而燕子似乎還是去年的燕子。晏殊沒有點破,但可以給讀者生發(fā)出種種思考:一、燕子代表著自己,代表著人生的美好,雖說歲月無常,但我們依然可以在這無常的歲月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好生活,就是說,但人卻能在無常的歲月中找到自己有常的存在方式,變無常為有常。二、花落去和燕歸來都是自然現(xiàn)象,自然中本來就是充滿了矛盾,有無可奈何,但也有似曾相識,其實人生也是如此,有無奈的心酸痛苦,也有意料之外的快樂欣喜,就看你從什么角度觀察人生和自然,還有以什么心態(tài)看待這些。晏殊可以看到無可奈何之后的似曾相識,而李煜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到人生的亮點的。三、花落去和燕歸來都是自然現(xiàn)象,本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人的傷春悲秋其實都是主體意識的外化,就像龔自珍看到落花,想到的就不是無情,那燕歸來其實也未必是喜悅,所謂似曾相識本就是自己的主觀感受。既然春和秋本來都只是自然現(xiàn)象,傷春還是喜春只是人自我情緒的外化,那當然應該以積極的態(tài)度去感知世界,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當然,還可以有諸多其他的感發(fā)。這句詞之所以絕妙,是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讀到自己的感受,楊雨老師分析時說,這句“既能夠感受到人與自然相處的默契和和諧,又分明觸摸到了人與自然永恒的矛盾;變化的自然,不變的情懷,無情的自然,有情的人心,無限的自然,有限的人生,有常的自然,無常的生命”,那是楊老師的感受。語有盡而意無窮,這本就是詩詞的特色,以有限的詞句含無盡之含義,讓人讀來回味無窮。
最后一句,香徑,是指堆滿落花的小路,有花,自然有著香味,給人以美好的感受。這也是晏殊的特色,哪怕是落花,哪怕他也有傷春悲秋的感觸,但他總會想到美好,愁苦肯定不是他的人生。在大好時光里,詞人在帶著花香的小路中徘徊,實際上是在感受,感受無可奈何和似曾相識,感受歲月在無常和生命的有常,晏殊在徘徊,在思索,在感悟人生和歲月,他沒有給讀者答案,事實上這個思索也沒有答案,但能夠引起讀者的哲思,那就是最好的精妙之處,是最好的哲理話語言。
晏殊這個政治家詞人,將普普通通的人生無常的主題,上升到了自然、人生、時間等等無限的哲思,從而超出了一般的作者。他只是淡淡的陳說,沒有任何深奧的語言,也沒有任何深入的探討,卻讓人欲罷不能回味無窮。這是晏殊的魅力,更是詩歌的魅力。葉韻一曲《浣溪沙》,致敬晏丞相:將酹西風酒滿杯,欲觀千里獨登臺,佳人唯有夢中回。無盡相思揮不去,滿腔愁緒走還來,人生何處可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