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解讀一個人的孤獨(散文)
距離姨爺爺葬禮,已過去七個月有余。
有人說。時間對于活著的人來說很快,其實時間對于死去的人更快。二百多天就這么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回頭想想,不過就在眨眼間。姨爺爺從查出胃癌到離世,病了有一年多。在這一年多里,我探望過他數次。為了不給他造成心理負擔,一家人都在瞞著他的病情。
每次去他都問我:“冬陽,你說我這肚子里怎么撐得慌哩!”我不知該如何去回答。我不忍心去騙一個身患重病的人,但也不忍心去傷害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更不忍心去傷害為他擔心的親人。我只能說:“胃病就這樣,有飽腹感,吃點藥就沒事了。別說你上了年紀,就是年輕人得了胃病也是這樣,吃不下飯,反胃,這都是正?,F象?!?br />
后來隨著病情惡化,姨爺爺不再信我,問我少了一些。他把所有希望放在小妹身上。小妹是護士,但在他眼里像是救世主。他跟小妹一次又一次說著自己的“病情”。他希望得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他希望小妹的醫(yī)術能緩解他的病痛。他或許不知道,護士沒有這么大本事,他或許也知道,護士沒有這么大本事。但此時,護士和醫(yī)院沾邊,護士是生的唯一機會。小妹學著所有人一起去騙他。告訴他這是簡單的胃病,需要如何如何?姨爺爺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小妹,小妹嘴里發(fā)出的每一個字,都能給他一絲生的希望。我從未見過姨爺爺這么認真,這么安靜過,他不再插話,只是聽,仔細地聽。他要把每個字都記在心里,他要遵循小妹的囑咐,吃多少飯?喝多少水?休息多長時間?曬多長時間太陽?如何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當看著他因胃里難受,無法安心睡覺,只能蜷縮在飯屋的炕頭角落里,大口呼氣時。我心如針扎,不敢再跟他多說一句話,好像下一秒我就會破防。我努力克制住眼里的淚水,我感激飯屋頂上那盞并不明亮的燈,是它藏住了我的眼淚,藏住了我內心的悲傷,藏住了我臉上的無奈……
所有探望他的親人說出的話都和我如出一轍。所有人都在騙他。這一刻,我突然感知到他經歷著一生前所未有的孤獨。他貌似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但又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所有人的慰問,所有人的好言相勸,所有人的謊言,都是無力的,都是蒼白的,都是屁話。他蜷縮在炕頭西北角目光呆滯,他望著每一個人,不再說話。一輩子對別人深信不疑的一個人,在彌留之際,卻不知道該信誰。他試圖在每個人的臉上尋找到真實的答案,無奈連飯屋頂上他親手換上的燈都在騙他。它把所有人的臉隱蔽在暗影里,它不想讓這位老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為這個答案,是無情的,是冰冷的,只會讓他感到更加孤獨,讓他感到這個世界在嫌棄他,他與這個世界已格格不入。
當我走出逼仄的飯屋,邁過低矮的門檻,世界再次亮了起來。我曾一度認為月亮是孤獨的,認為住在廣寒宮的嫦娥是孤獨的,砍桂花樹的吳剛是孤獨的。此刻,當我抬頭看到圍在它們身邊閃爍的繁星,我改變了看法。我沒敢再回頭看一眼姨爺爺,而是直接走進北屋。身后傳來一聲“唉——呼——噓——呼——噓——唉……”
如今,每次想起姨爺爺,我就能看到一個被孤獨包裹的場景。一位曾經的軍人,失去了往日的英姿颯爽。一位慈祥的老人,臉上的愛被浮腫代替。一位聲如洪鐘的男人,唯唯諾諾地自言自語著什么?一位曾經健碩的壯漢變得瘦骨嶙峋,毫無尊嚴地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姨爺爺去世后,我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去他家做客。就像姥娘和姥爺去世后,我不再如以前頻繁地走過李莊東頭的拱橋,走進那條熟悉的胡同。七個月里我一共去過兩次,給他上三七墳一次,過年初二上墳一次,而且每次都是短暫的停留。我無法像以前那樣安心地坐下來吃一頓飯,或坐下來陪他們聊一會天。我不敢和姨奶奶說太多的話,好像每多說一句,我的心就會更疼一些。
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傍晚。下班回到家,我看到父親正在院子里吃餅。聽妻子說,父親早吃飯要去姨奶奶家玩一會兒,我立馬對父親說:“爸,我陪你去吧!自從姨爺爺去世,算下來我已好久沒去姨奶奶家了。你今晚去跟姨奶奶說了嗎?她自己一個人會不會睡覺早?”父親應了一句“嗯”。
我著急地吃過一張餅,一個包子,便催促父親動身!
拐進熟悉的胡同,看到熟悉的大門。一絲虛弱的光亮從大門縫里,從飯屋西墻上的小吊窗里擠出來,像是出門相迎,又像是告知:“家里有人,還沒睡,在等著你們!”
還沒停好車,我就聽到大門里發(fā)出動靜。隨后,大門開了,姨奶奶走出來??吹剿哪且谎?,我內心有些愧疚。姨爺爺去世后,我竟這么長時間沒來看望她。姨奶奶熱情地問候,緩解了我的愧疚感。
“唉!你們真是的,來就來唄,每次都花錢,來看看我就知足,花這么多錢干啥?咋個不把代銷點搬來呢?哈哈?!边@是她老人家最常說的一句話。不是客套話,更不是虛情假意,她是真不想讓我們花錢。就像姨爺爺得病那會兒,我們一家人探望頻繁,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奶制品、雞蛋、牛肉、大蝦、火腿腸……臨走時,都要經歷一番“爭斗”,最后以姨奶奶失敗告終。拿來的東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門洞子里的燈光,鋪在院子南側,緊鄰大門的飯屋,燈光向北延伸了一段。但院子大半部分區(qū)域依舊隱在黑暗里,顯得冷清、凄涼。是啊!一個人的體溫怎能溫暖這么大的院子。在農村,把客人讓進北屋,是對客人的尊重。姨奶奶摸索著走進北屋,打開門燈,打開北屋的燈,院子瞬間升溫不少。
我走進北屋。北屋格局基本沒變,卻沒了往日的溫馨。姨爺爺常坐的沙發(fā)空空如也,他躺過的床空空如也,他常看的電視屏幕上空空如也。姨奶奶欲言又止,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我現在一般來北屋,也想過幾次來北屋睡,但最后都……”我沒讓姨奶奶說完,趕忙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一定會越說越難受,一定會淚流滿面,一定會抽泣著說以前的過往,一定會……我不敢讓她說下去,悲傷的閘門一旦打開,是很難關上的,它會像洪水泛濫在心底,像是催淚彈爆炸開來。它會引出所有的舊事,每件舊事都像是在傷口上撒鹽,讓悲傷與思念更加濃重。這是一種無以言表的感覺,越想越難受,越難受越想……
我趕緊插話把姨奶奶帶出北屋,姨奶奶明白我的用意,沒再說下去。她也不想我們每次來都看到她淚流滿面而牽掛于她。
走進小飯屋里,灶臺依舊如以前一樣整潔??拷T口,一個炒鍋蹲在石板桌上,里面是白面粥。一個小碗放在石板桌上,里面也是白面粥。還有一個小碗放在石板桌上,幾根干癟癟的咸菜絲隨意地臥在里面。這就是一個人的晚餐。姨奶奶可是講究人,她吃飯從來不糊弄。姨爺爺在世時,他們頓頓都會炒菜,熬湯,還配有包子、花卷,餃子,菜餅等面食。從小我和小妹之所以愛來姨奶奶家,就是在這里吃飯很講究,花樣多,味道好。
姨奶奶說,她現在每天都喝白粥,還抱怨一個人的飯不好做,熬著熬著就多,剩下的就給狗吃。她問我要狗嗎?她說院子里兩條狗,一只精,一只憨。南邊那只小狗見人就拜一拜,聰明的很。北邊那只小狗,每天叫個不停,回來就揍它嘴。
她一次次勸我們吃點,我一次次地說:“我們真吃過飯了,吃的餅和包子。”她又給我們拿香瓜切,又要給我們沏水,好像我們只有吃點她的東西她才能安心給我們聊天。
我勸她快點趁熱吃。她喝一口粥就和我們說一會兒話。像是怕吃完飯,我們又要走了。她說村里的事,說誰家兒子訂婚了,在哪里買了樓?說誰家老人愛偷東西,見啥拿啥。說國叔幫她蒜地撒化肥,化肥也瞎了,蒜也壞了。說橡皮泥作坊好長時間沒活了。說二孫子幫她做飯,不是把白粥熬成了干飯,得用筷子夾著吃,就是把米飯蒸的硬邦邦,跟干米粒似的咬都咬不動,她說……她不停地在說,像是要把這七個月來沒說完的話,今晚全部說完。她問父親要不要菠菜種?她問父親之前的芫荽種種上了沒有?她說那是農資部專門賣的好芫荽種……
冷清的小院里,逼仄的飯屋里,只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農村老嫗在說話,我和父親只是聽著,偶爾回應一兩句。姨奶奶是個情感比較敏感的人,以前每說到不開心的事,她會掉淚,今天她沒有,她說著說著笑了,笑完接著說。我們坐了一個小時,她說了一個小時。
父親起身說讓她早點休息。我也起身說讓她早點休息。她古銅色的臉龐在燈光的暗影里閃過一絲失望。她說:“你們都怪忙的,別來了,來了連口水都不喝?!彼龁栁覀円灰巳~,父親說不要,姨奶奶臉上失望又濃了幾分。我說要,她高興地去找方便袋,找手電,嘴里嘟囔著:“生菜長得顯眼,你們不吃也被別人拔掉了?!?br />
我用車燈照著姨奶奶大門北側的小菜地。
菜地南側是細如絲線的蔥苗,北側是翠綠的生菜。在燈光里,姨奶奶彎下身子幾乎成九十度,左手打著手電,右手仔細地掐著嫩綠的生菜葉。父親說,夠了,夠了!姨奶奶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站在她北側,望著她,隨后掏出手機,偷偷拍下一張照片。燈光里,翠綠的生菜,一簇一簇,稠密的蔥苗,一排一排,就連菠菜都有兩三棵。只有姨奶奶,她是一個人在掐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