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滬上農家(散文)
一
我記憶中的滬上農家,像是已經泛黃的老照片,看著她或是想著她,依舊會有一種親切感慢慢地浸透著身心,不由地要去觸摸隱藏在記憶深處的她。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在上海農家生活了幾個月。記得去時在春二月,從市區(qū)乘車到七寶,再轉乘淞滬米線,下了車要走很長一段的田梗小徑,小徑不過二十公分,行走時需要些許的小心,不時還有小蛇從腳前穿過,會嚇得一陣悸動,只得平緩一下心情再走。房東是一對盧姓中年夫婦,膝下有倆女兒,老大已經成年算是整勞力可以掙滿工分了。小女正讀小學。那時農村的房子有點像北京四合院,正面進門連排三間之闊,中間純是過堂門房,左側為農具兼?zhèn)}房,右側為餐廚和豬羊舍,進了門十步之遙是一排正房,兩邊與門房相連為廂房,我與幾個同學住在左側廂房,至于其他房屋都是誰住或是做什么用途,自是不好過問,那是人家的隱私。
白天我們參與生產隊分派的農活,因為去之前水稻插秧,蠶豆、土豆及其他蔬菜的下種等稍大面積的播種已經完成,一般整天做的農活不多,集中性的勞動主要是消滅釘螺,是能夠傳播血吸蟲病的那種。連續(xù)幾天清早即起,農家給提供工具,到所有的河塘邊,鏟除岸邊的草,撒上六六粉(一種殺蟲的藥粉)以殺滅釘螺。趁早是為了防暑,不到十點鐘就收工了,第二天再干。再就是集中給蔬菜施肥,也是要起早的,都是為了躲避高溫,飯前飯后下午的時間要么是集中學習,要么是自行安排。收摘蔬菜一般是在下午突擊干一陣,晚飯前收工。那時農村集體土地建設早已定型,至于什么修水利,集中積肥,或是什么建造工程都不再規(guī)劃,只有農家自留地需要時常用心。
二
清晨,大喇叭里傳出的東方紅的樂曲聲,成了一個村莊蘇醒的標志,在這個樂曲聲中迅速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雖然家家也都養(yǎng)著雞鴨,但集體活動的生物鐘還是得聽農村的大廣播。那時滬上農村人大多聽不懂普通話,也聽不大懂城里的上海話,他們講的是松江話,與之交流只能用上海話慢慢地進行,只有年輕人之間的交流還算暢通。所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各地報紙摘要》節(jié)目是不播的,只播上海方言的國家和地方新聞。農家主婦起得早,除了做飯之外,順帶將一家人的洗漱熱水也都燒出來。我們學生被分別安排在不同人家用餐,我正好安排在了房東家。房東家的小妹要去公社上學,大姐在隊里也擔負什么角色,兩個女兒都起得早,所以飯桌上從不曾見過二女,一直就是只與房東一起用餐。
農村有些活起初是學生干不了的。一是踏菜,實際就是用自行車往城里送菜,上海稱自行車為腳踏車,所以送菜又叫踏菜。滬上農村多是以種植蔬菜為主,蔬菜采摘后要送到城里,那時農村集體經濟還不發(fā)達,大多沒有運輸工具,多是靠農民騎車將菜送到城鄉(xiāng)集散地,頭一天近傍晚將菜采摘下來,用河水洗凈裝筐,第二天早晨兩三點鐘就得出發(fā),一趟往返十幾二十公里。用的是永久五一型加重自行車,車子后架一般要放四到五個菜筐,約在五百斤左右,吃力的時候基本是站在車上騎行,算是重體力活計,掙得工分也多,特別是從生產隊到能夠通車的鄉(xiāng)村路其中還有幾公里的小路,路寬也就三四十公分,學生根本駕馭不了。
三
第二個是打豬草。滬上農村地域都不是很大,除了耕地之外閑置荒地基本沒有,農家養(yǎng)豬養(yǎng)羊不能散放都得自行打草,而打草也不過是田頭地尾河邊路邊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草因為常有人去割,長不高,只是將將盈手,一只手勉強抓住草葉,另一只手上的鐮刀要盡量貼著地面將草割下來,兩手之間僅差了一個鐮刀的厚度。這種作業(yè)需要熟練工種,干這個活我們連農家上小學的孩子都不如,我和同學曾經要強試過幾次,多有受傷的經歷,但后來也硬是學會了這門“手藝”。學農重點是在學上,不像下鄉(xiāng)到農村落戶了要以干活為生計,不會做的活計能學就行,是否學會都沒有計較。
其三是做飯燒火,上海的農家一年燒柴的構成基本是稻草并且是平均分配到各家,雖然柴草不愁但得省著點使用,大手大腳仍然會不夠用。所以初到農家燒火你還沒有資格,那是怕你浪費了柴火。
當時滬上農村人多地少,發(fā)展多種經營已經有了端倪,加上農村的所謂鬧“革命”也沒有那么高的熱情,生活還是很平靜的。清晨在村子里轉轉,看著梟梟炊煙慢慢地升起,晶瑩的露水掛在植物葉子上,在陽光下閃著光,聽著一兩聲純粹是為了證明存在的雞叫,仿佛在畫里一樣。早起的人大都是去自家的地里,干上一小會,就悠閑地回來了。直到村里的大喇叭響起的時候,路上看到的人才多了起來。
松江農村有兩大特產是滬上聞名的,一是松江土布,二是松江大米。松江米確實好吃。那年徒步去江蘇洪徑造訪一位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農民顧阿桃,曾在松江小學住過一夜,學校食堂給我們蒸的米飯,一人一飯盒,沒等菜上桌,米飯已經吃下一半了,真的是香軟糯兼?zhèn)?,是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那個味道。這回常住松江天天吃松江大米,雖然也好吃,卻再也找不回那日的感覺了。
四
松江布的最初的織作是從纏繞經線開始的。選擇一個晴天,一塊不太大的空地,十幾家的女士互助,地上預先打好兩排各十幾根小木樁,兩排相隔十余米,一個人牽著一根線來回地纏繞,也不知道那要線有多長,但最后還是會剩下一些。四五個人一人一種顏色的線同時進行,然后再相互輪換,每種顏色的線纏多少圈,各種顏色的線如何間隔,看來都是設計好的了。完成經線的纏繞之后,要將纏繞好的線穿在兩根約一米長的木軸上,然后大伙一塊抬著將纏繞好的線裝上織機,經線上了織機后就由一個人進行織作了。村里大多人家都有上代傳下來的木制紡機,家家織布已成習俗。紡織的土布既可自用亦可賣錢,是當時農村一項重要的經濟產業(yè),那時滬上農民穿的大多也是這種土布衣衫,與城里人的穿著差別很大,雖然后來漸漸穿用土布的少了,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迎合人們追求復古和天然的心理趨動,松江土布產品開發(fā)又帶起了一波新潮。
松江土布有悠久的歷史,元朝時期,松江烏泥涇人黃道婆由崖州帶回的先進紡織工具和技術,推動了松江地區(qū)棉紡織業(yè)的發(fā)展,使得松江幾乎家家紡紗,戶戶織布。明代宋應星所著《天工開物》云:“凡棉布寸土皆有,而織造尚松江?!钡搅嗣?、清兩代松江已經成為中國棉紡織業(yè)的織造中心。清康熙《松江府志》提到: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造就了松江“綾、布二物,衣被天下,雖蘇杭不及也”。同時松江布隨著絲綢之路也遠銷海外,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在1862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悲慘世界》中就描寫了中國紫花布(即松江布)在法國民間流行的情景。
當時的滬上農村還有一項副業(yè)是手工編織,主要是用白色棉線編織各種遮掛簾。房東家的大姐是編織業(yè)的骨干,常見到她在一群婦女中巡視指點。眾多的農家婦女圍在一起,一人一個裝線的小筐,一根一頭穿著半截玉米核的鉤針,面前一張樣圖(圖樣與白線是由商家統(tǒng)一供給的),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兩手不停地編織。最后經過大姐的驗收,再經洗滌熨燙平整裝袋,集中送到商貿公司或是紡織品進出口公司,為國家換取外匯。后來我也從南京路上的工藝美術商店買過一些編織的工藝品,花式精美且華麗,做工嚴謹而精細,不知是不是她們的產品或是作品了。
五
滬上農家的一日三餐非常簡單。早晚基本是粥,中午是米飯,早晚的菜多是咸菜,粥是非常粘稠的那種,吃了能飽,若是上午有活,也可以做干飯。房東家的咸菜是用青菜花腌制的酸多咸少,放在一個吊在梁上的陶罐里,舉手可及,可能是怕放的低了被誤撞破。午飯有一盤炒菜,大多是自家種的青菜、窩筍或是蠶豆,那幾個月基本沒見過肉。當然農家有自己腌制的臘肉,也在房梁上吊著,有些上邊已經長出了綠毛,可見有些年頭了,那是年節(jié)或是來客才能享用的美食,對我們這些外來學生自是不必客氣。但生產隊里搞憶苦思甜,做了一頓紅花菜加麥粒和著紅薯煮成的憶苦飯,卻是讓人記憶尤深,幾個同學都搶著吃了好幾碗,感覺新鮮好吃,我們的表現(xiàn)還受到了生產隊長的充分肯定。
滅螺之后若是趕上下雨,雨水會將灑在地上的六六粉帶進河塘,農家深知落雨的后果。第二天一早房東便會帶著工具去河塘邊,搶著將漂起來的魚撈回來,清洗干凈加上點鹽腌了曬干。等得高興了,在煮飯鍋里蒸上一盤,就著老酒喝得小臉紅紅的,適意的不得了,還會用上?;蠲烂赖貙δ阏f“又是一頓小樂胃”。住在房東家,少不得給房東干點活,諸如挑水、打豬草、、給小妹檢查輔導作業(yè)等等,也不能白吃人家的飯不是。再加上隔一段回家換些衣裳,回還里少不得給房東帶些小禮物,漸漸地與房東也結下了一些感情。
一晃油菜花開過,蠶豆花開過,要收水稻了,我們接到返校的通知。臨行前房東給做了一桌好菜,傳統(tǒng)的紅豆米飯是待客的必選,蒸盤小魚,幾個咸鴨蛋,一小碟臘肉,幾個素菜,老酒是要有的,但我不敢碰,那是房東專用的。
記得是背著背包離開了村子,踏著田間小路走出很遠了,回頭看看那個小村莊,還有人在村頭目送,依稀辯得其中有我的房東,禁不住心中一熱,又使勁揮了揮手。
上海,也是由農耕逐漸過渡到工商業(yè)為主的都市,社會的發(fā)展,讓我們漸漸地脫離了農事。懷念曾經,記住我們的城市是怎樣來的,熱愛我們身邊的每一點變化,融入嶄新的生活吧。
2025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