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我的棋友(散文)
我的棋友名叫張燁。我們玩的是象棋。寒暑兩個假期、周日,一有空閑,我們就湊在一起,“當(dāng)頭炮把馬跳”地殺上幾局。不謙虛地說,張燁的象棋水平,比我臭,但他的癮頭比我大。他來找我的時候多。進(jìn)了我家,他如入無人之境,也不說話,直奔書柜,從里邊拿出棋子棋盤,拉上我的手,把我拽到院里,就擺上了。
他不善言談,非常專注,但往往輸多贏少。輸了之后,他不好意思抬頭,只是雙眼盯著棋盤,紅著臉,噼哩啪啦,又把十六個棋子擺好了。然后招呼我快擺上,說下一局肯定贏我。下象棋的多半樂趣,在于相互調(diào)侃,相互“抨擊”,贏者話稠,輸者不服。我這時往往不急于擺棋子,而是故意擺架子,說:“不能再玩了,再玩,你還得輸。我實在不好意思贏你,弄得你心情不好!”
“別費(fèi)話,快點吧!”他不正眼看我,劃拉著手臂,催促我。
我仍不著急,掏出香煙,點著,瞇著眼,以得意的目光看著他留著胡須的下額。
他就幫我把車馬炮卒帥士象復(fù)位,說:“這回可以了吧!”
下棋的輸贏,也與心里狀態(tài)密切相關(guān)。他求勝心切,急于挽回面子,這就多少有了心里障礙。我再抓住機(jī)會戲弄他幾句,他的斗志,就先弱了幾成。結(jié)果幾局下來,他還是輸多贏少,有時甚至一局不開張。這時,他“嗖”地站起來,一步不回頭地走了。
他也是我的文友。他學(xué)的是美術(shù),教美術(shù)課。他善長木刻,工作之余,就找塊栗木板子、擺弄起各種刀具,手工業(yè)作坊似地搞起版畫創(chuàng)作。名人頭像、古代長城、山村木屋等,常在他的刀具之下栩栩如生,出現(xiàn)在地方報刊上。我呢,教語文課,那時做著作家夢,早早晚晚,讀書寫作,也常見報。他的作品投稿之前,常常找到我,讓我給作品起個題目。他的作品發(fā)表了,第一時間,要給我拿過來,炫耀一番。稿費(fèi)匯款單到了,也要給我看看,然后請客。
礦山兩千多名職工,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的人并不多。我們成了礦山的小名人,職工挺高看我們。我們兩個享受共同的夸贊,自然心情也就靠近。有一年,他的指導(dǎo)老師、木刻家、唐山畫院院長董健生,從唐山專程來石人溝鐵礦看望他。他招呼我,同他一起,一路陪同董老師參觀礦山生產(chǎn)、游古長城、登山聞栗花香、到官廳水庫吃野生鯽魚。當(dāng)然,時任唐山勞動日報社副刊編輯的趙新華老師來礦山專程看望我,我也招呼他一路相伴。
這種特殊的感情,高于一般的同事,也高于一般的同學(xué)了。
他還是我的球友。職工子弟學(xué)校有一間乒乓球室,供師生活動。每天下午兩節(jié)課后,張燁、趙、楊等我們幾個愛好乒乓球的老師,就先后進(jìn)入乒乓球室,鏖戰(zhàn)一番。張燁他們幾位個子高,直握。我個子小,橫握。他們幾個都比我打得好。那時一局是21分,一局下來,我總要輸三五分。人多臺子少,只能兩個人在臺上打。我們就采取淘汰制的辦法決定誰在臺上誰在臺下。兩三個小時內(nèi),不管我如何賣力,我在臺上的機(jī)會,也總是少于他們。這時張燁就主動下來讓給我。趙、楊也時?!岸髻n”我?guī)拙帧N页闪吮徽疹檶ο?。下班了,大家打累了,張燁就攛掇長我們幾歲的趙老師操持吃飯喝酒。于是,我們打平伙,一個愉快的晚餐就開始了。酒是越喝越厚的,我們幾個如影隨形,整天在一起出入。
張燁自然又是我的飯友。單身漢的幾年,甚至結(jié)婚之后,張和趙我們?nèi)齻€,經(jīng)常在一起打平伙。輪著買菜拿酒,一起洗菜炒菜。單身宿舍里那紅紅的爐火,燃燒著我們的感情。張燁有點潔癖,蔬菜要洗五六遍,新買來的五香豆片,入口前,也要用開水沖上幾下。我受他的影響,也比以前講究衛(wèi)生了。
礦山生活是單調(diào)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礦山生活,更顯乏味。而我們,因有這些同事,這些活動,我們過得挺充實。那段動人的青春歲月,是我們永遠(yuǎn)懷念的時光。
張最感興趣,延續(xù)時間最長,和我故事最多的,還是玩象棋。他老輸給我,不服。
“不行!不帶點刺激我專不下心來,咱們一塊錢一盤,當(dāng)場結(jié)賬,一盤一清!”那天,連續(xù)輸我?guī)拙种?,他手掏掏褲兜,認(rèn)真地說??礃幼佑绣X。
我說:“那叫賭賻,性質(zhì)變了。小心派出所把咱們逮去!”那時,我們的月工資,才四十多元錢。
“沒事,輸贏的錢,咱們和趙老師打平伙,喝酒!”他說。
我故意拿一手,說:“你輸多了,你媳婦找我打架,我可受不了!”他平時怕媳婦。
“用我的稿費(fèi),她不知道!”他說著,掏出兩個五元的票。
他確實偶有三五元的稿費(fèi),收入囊中。
打平伙吃飯喝酒,公平而有樂趣,對我們都有誘惑力。我動心了。
我們就開始了和錢掛鉤的對弈。我是充滿信心的。我父親生前是象棋高手。我五六歲時,就經(jīng)常看到父親和人下棋。馬跳日字象飛田,炮打隔子一溜煙,是父親對我最早的象棋啟蒙教育。稍大一點,我就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和別的小朋友下棋了。
速度慢了下來。我們都進(jìn)入了神圣而嚴(yán)肅的狀態(tài)。
第一局很關(guān)鍵。它決定下一步的心理狀態(tài),將持續(xù)影響以后各局。我的少年時期的象棋底子發(fā)揮了作用。我輕松拿下第一局。張講究信用,當(dāng)即掏出五元人民幣讓我找。我當(dāng)然客氣。他說必須收下,你不要,就意味著他贏了我也可以不給。我說我找不開,先放著,五局之后再算。他就把五元錢塞到棋盤底下,壓上一塊小磚頭。結(jié)果剛開始了第二局,他又輸了。
“兩塊了?!蔽艺f。
“對,這回咱們一局兩塊的?!彼獾卣f到。我說:“不行,你那點錢不夠?!彼麉s說,我不可能總贏。
我心想,我要保證一個基本事實,就是我可以不贏,但要必保證不輸。我先連續(xù)贏他幾局,叫他犯怵了,也許就罷手。就答應(yīng)了他。結(jié)果是沒有疑問的,他欠我四元了。
“這回五元一局!我就不信贏不了你?!边@是典型的賭徒心理。他搓著手說,口氣有點不能更改的味道。但他似乎沒有勇氣正面看我,說話聲音還有些顫抖。我故作平靜,順勢給了他臺階。新的一局開始了。
這是暑假里的一個禮拜天。好像是在我們家的門口。一年前,我們兩家先后搬來鴿子樓公房。他家在前排,我家在后排。他從東邊繞過來,到我家,不過三分四分鐘。我媳婦上班了,我和兒子在家。他把他的兒子也帶過來。兩個孩子一會在屋里玩,一會就雙雙出來,看我們下棋。我們兩個,一人穿著一個大褲衩子,跨欄背心。一人一個水杯擺在旁邊。我們緊盯棋盤,我們專心致志。我一會點著一支香煙?;野椎臒煔?,在我們的頭上縈繞。我早忘了我媳婦上班臨走時讓我包餃子的指示。
他兜里的十元錢都進(jìn)了我兜。我說別玩了,打兩次平伙都夠用了。他哪里肯答應(yīng)。他說去取錢,就“嗖嗖”跑回家。但拿來的不是錢,而是國庫券。幾局之后,十九元國庫券又全部轉(zhuǎn)移到我的囊中。我們早忘記了時間。直至我媳婦下班,氣勢洶洶站在我們面前時,我才看看表,中午十二點多了。我媳婦到院里小廚房一看,沒有一點餃子的蹤影,就抄起那把平時劈劈柴用的舊斧子,返回我們面前。我和張不知她要做什么,歪著身子站立起來。她抄起兩個棋子,拿到北面矮墻上就砍,一斧子一個,把兩個棋子劈成了四瓣。
我偷偷一瞟,是一匹馬,一輛車。正是我方才用的黑子。我好心疼。平白無故丟失了兩員大將,這以后咋辦?但自知無理,也不敢吱聲,怕暴露玩錢的真相,更不敢把錢還給張燁,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和面切肉捅爐子。張燁也急忙拉著孩子的手,看了我裝著十九元國庫券和十元現(xiàn)金的褲衩兜一眼,邁著大步往家走去。恰巧他媳婦也來找他,和他撞了個對面。我聽見他媳婦說:“不招呼不回去,真沒臉!”
下午睡了一覺醒來,看到媳婦上班走了,我起身出屋,想把錢給張燁送去,誰知他媳婦正好進(jìn)了我家院子,見到我說:“趙老師你也不夠意思啊!”
我知道她已經(jīng)明白了事情的全部,故意說:“此話怎講?”
她說:“那是我給張燁讓他給孩子買洗澡大盆的十元錢,都讓你贏去了。還真要?”
我笑了,說:“愿賭服輸!我又沒搶!還有十九元國庫券呢!”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回去打死張燁!”看來她還不知道張燁拿國庫券的事。
我說:“千萬別!那我還得蹲大獄去!伸手!錢和國庫券都在這兒!”我把那兩個花色的一團(tuán)塞到她手上,順便攥了一下她的手。
我們太熟悉了,經(jīng)常開玩笑。(202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