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那天早上，小區(qū)的騰阿婆，捧著一小罐咸菜送上門來，我有事不在家，是我妻子接待的。我回來后，妻子跟我開玩笑說，端午節(jié)應(yīng)該送粽子才對，這老太太怎么想起來送咸菜的？有點不合時宜。我說，騰阿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親自送一罐咸菜來不容易，我們應(yīng)該謝謝她才對。騰阿婆今年99歲，是我在石庫門“月華里”的老鄰居，當年一起動遷到這兒來的，妻子對她不太熟悉，那她怎么會送我一罐咸菜的呢？這里面有一個小小的原因。今年4月份，有一天中午，我從外面回來，在小區(qū)恰好碰到去倒垃圾的騰阿婆，和她打招呼時，她跟我說，她用的一只電水壺?zé)龎牧耍粫缘蒙兜胤接行?？我了解下來，原來騰阿婆的電水壺，是老式鋁制的那種，市場早已淘汰，她卻用到現(xiàn)在，不舍得丟掉。我很了解騰阿婆，她是個非常勤儉的老人，從不亂扔?xùn)|西，能用盡用，于是我答應(yīng)給她修一修。她那只鋁制的電水壺，主要是電熱管燒壞了，我從淘寶網(wǎng)買了一套配件，很快就給她修好了。騰阿婆很開心，非要給我錢，我不肯要，互相推來推去。在這種情況下，她說，這樣吧！阿四頭（我在家排行老四），我曉得儂喜歡吃咸菜，我就給儂腌點咸菜好嗎？我說好呀！但并沒有放在心里，沒想到她真的將咸菜給腌好，并且送上門來。
　　 市場上咸菜多得是，隨買隨吃，但吃由一個將近百歲老人腌制的咸菜，真難得，是我這輩子的福氣。騰阿婆是上海青浦人，原先住在“月華里”16號前客堂，在我所住的門樓對面，我每次到曬臺洗漱，總看見她不是在曬臺晾衣被，就是在弄青菜或者洗刷咸菜缸。騰阿婆的咸菜缸，大大小小有好幾只，堆放在曬臺的角落里，每到青菜落市季節(jié)，她就會買上一大堆，沿著曬臺一圈放著，先讓太陽暴曬，然后塞入咸菜缸里，放些鹽，用鵝卵石壓住。為腌制咸菜，騰阿婆少不了要跟鄰居發(fā)生爭吵，因為有些鄰居，嫌她咸菜缸占用曬臺面積，并且有異味，就偷偷砸她的咸菜缸，將她曬著的青菜扔掉，為這事，居委會也曾經(jīng)來調(diào)解過。最嚴重的一次，我看見騰阿婆拿著刀，橫在自己頭頸上，對一個男人叫喊著，說，儂敢動我咸菜缸，我就死給儂看。
　　 也難怪騰阿婆為腌制咸菜拼命，曾經(jīng)聽我母親說過，騰阿婆太不容易，30多歲時，就因男人觸電身亡而守寡，獨自一人養(yǎng)育3個女兒，而她自己因在街道工廠上班，工資非常低。為了一省再省，她經(jīng)常買些菜場落市的菜，有時候還拾菜皮回來吃，所以，她家吃的最多的就是咸菜。不過，也令人費解，都說咸菜里最大成分是亞硝酸鹽，多吃對身體不好，可騰阿婆吃了大半輩子的咸菜，不僅身體沒事，而且長壽至今。更讓人驚奇的是，她的3個女兒，不僅沒有因咸菜吃多了，影響智商，卻個個出人頭地。大女兒當年在江西插隊，恢復(fù)高考第一年，就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當了老師。二女兒當年在黑龍江農(nóng)場工作，后來考上了浙江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浙江教育機關(guān)工作，退休后，到加拿大兒子那里生活。小女兒當年在上海鼓風(fēng)機廠工作，后又考上了上海醫(yī)科大學(xué)，當了一名骨科醫(yī)生?？梢姡恍B(yǎng)生專家說的“咸菜多吃有害”，不一定對。
　　 我是怎么認識騰阿婆的呢？還是緣于母親，我母親很早就認識騰阿婆，倆人經(jīng)常在小菜場碰面，互相訴訴苦，聊聊家長里短。我母親看騰阿婆為腌咸菜，經(jīng)常與鄰居發(fā)生爭吵，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拿幾只咸菜缸，放在我家小小的天井角落里。為感謝我母親，騰阿婆就經(jīng)常送一些咸菜給我母親。我母親從不腌咸菜，但也偶爾會買些咸菜回來燒燒，自從有了騰阿婆送的咸菜，我母親再也用不著買咸菜。有一年大年三十，菜場咸菜賣得脫銷，我母親沒買到咸菜，正焦急時，騰阿婆送來一棵咸菜，對我母親說，張家姆媽，我腌的咸菜，被人偷的差不多了，就剩下這一棵，如果儂不嫌少就拿去。我對過年吃咸菜發(fā)芽豆很不理解，曾經(jīng)問過母親，母親說，過年吃咸菜發(fā)芽豆，是討個吉利，全家吉祥如意，哦，原來還有這層寓意。
　　 北方人口中的咸菜范圍較廣，有酸菜類，有醬腌類，也有鹽漬類的，但上海等南方地區(qū)人口中的咸菜很簡單，只是指用青菜或者雪里蕻腌制的菜，沒別的。騰阿婆就是用青菜腌制的咸菜，味道雖然不錯，但我最喜歡吃的，還是用雪里蕻腌制的咸菜。相比之下，用雪里蕻腌制的咸菜，比青菜腌制的咸菜更好吃，味道更鮮。在上海地區(qū)，很多餐館的菜單上，凡是咸菜類的菜都是雪里蕻，譬如：雪里蕻炒毛豆、炒筍絲、炒烏賊、炒肉絲等等，尤其是雪里蕻咸菜肉絲面、雪里蕻咸菜筍絲面，深受食客們的歡迎。所以，我小時候，騰阿婆青菜腌制的咸菜吃得比較多，等有工作了，雪里蕻咸菜則吃的比較多。90年代，提籃橋地區(qū)有一家“鴻興”面館，雪里蕻咸菜筍絲面，是他們店的特色，每天供應(yīng)量非常大。每逢廠里加班，我常常會到這家面館，吃一碗雪里蕻咸菜筍絲面，即使有時候雪里蕻咸菜筍絲面沒有了，我也會點上一份雪里蕻咸菜肉絲面。
　　 在上海，咸菜吃得最多的，當數(shù)寧波人，盡管上海本地人和江蘇人也喜歡吃咸菜，但與寧波人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寧波人不但愛吃黃泥螺、咸蟹、臭咸蛋等東西，也喜歡吃咸菜。在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服裝廠，寧波人占了大半，我記得80年代時，我們服裝廠還沒有食堂時，允許職工帶飯菜到廠里來吃。每到午飯時間，吃飯的地方，就會飄浮著一股咸臭味，這種咸臭味，就是來自職工帶的臭冬瓜，或者咸蛋咸菜等。在我所在的縫紉車間，有一位叫朱阿毛的師傅，寧波人，平時總喜歡帶咸菜到廠里吃，即便后來廠里有了食堂，他照樣帶咸菜來吃，這一帶就是十多年。我跟朱師傅比較熟，有一年，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咸菜帶的次數(shù)少了，小菜的花色也多了起來，我就跟他開玩笑，說，阿毛師傅，儂現(xiàn)在檔次高了嘛！咸菜不吃了？朱師傅有些尷尬地說，小歪，儂莫尋我開心，我?guī)滩藖沓允菦]有辦法。阿毛師傅沒有往下說，我也沒多問。后來，我從其他職工那里了解到，阿毛師傅之所以天天帶咸菜，是因為他老婆身體不好，長病假在家，家里還有4個子女，負擔(dān)非常重，他不得不一省再省，省下來的錢，統(tǒng)統(tǒng)用在家庭的日常開銷上。后來，4個子女中，有兩個參加了工作，有了收入，所以，他不再天天帶咸菜來吃。
　　 吃咸菜，在過去，確實是老百姓的一種無奈。氣候的原因，使得蔬菜供應(yīng)不均衡，再加上貧窮，吃不起多少新鮮蔬菜，老百姓不得不考慮腌制咸菜，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習(xí)慣。隨著物質(zhì)的豐富，生活水平的提高，現(xiàn)在吃咸菜的人越來越少，但并不意味著咸菜沒了市場，依然有那么多中老年人喜歡吃咸菜。當然，現(xiàn)在吃咸菜，跟過去不同，是濾去了以往的無奈與貧窮，吃得是富足生活下的一種補充，一種回味，一種嘗鮮。我曾經(jīng)聽騰阿婆說，她二女兒每年都要從加拿大回來過年，只要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要她燒咸菜炒毛豆，吃咸菜肉絲面，說是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