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素芝(微小說)
素芝娘的送葬隊伍走到素芝家院門口時,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屋里傳來悶雷似的哭聲。渾身縞素,作為抬棺人之一的靳山,他能想象到愛人素芝,正蜷在炕角哭得跟個淚人似的。素芝頭發(fā)亂糟糟地糊在臉上,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娘啊,我聽你的話不去送你老人家,可我心里疼啊……”
要說素芝這閨女,在李家那可是獨(dú)一份的寶貝疙瘩。她上面有三個哥哥,老大勝虎、老二勝豹、老三勝龍,名字聽著一個比一個威風(fēng),可在各自媳婦跟前,全成了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的。素芝打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爹娘疼她疼得沒邊兒。家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頓頓都是稀湯寡水的菜泡飯,可素芝愣是水靈白胖的。為啥?爹娘堵著雞屁股攢雞蛋,舍不得賣錢,全塞進(jìn)素芝肚子里了,三個哥哥就只能眼巴巴地聞個味兒。
后來素芝爹生病死了,素芝娘更寶貝素芝了。尤其是在上學(xué)這事上,娘更是偏心素芝。三個哥哥被留在家里干活兒掙工分,素芝卻背著書包進(jìn)了學(xué)堂??蛇@丫頭壓根不是讀書的料,在學(xué)校領(lǐng)著幾個小跟班,三天兩頭逃課,不是爬樹掏鳥窩,就是蹲在河邊逮蛤蟆,又不就是把蒼耳扔進(jìn)年輕女老師的頭發(fā)里,怪笑著跑開。村里人看她瘋瘋癲癲渾小子的樣子,都叫她“李氏小妹哥”。小學(xué)畢業(yè)時,要不是她爹拎著她娘織的精美的土粗布,低三下四求擱了八桿子的親戚校長,她連縣里的中學(xué)都進(jìn)不去。
進(jìn)了中學(xué),素芝的人生突然拐了個大彎。她的班主任叫靳山,濃眉大眼,細(xì)高個,穿得也時髦,往講臺上一站,把素芝迷得七葷八素的。以前上課就像聽天書的素芝,突然變得認(rèn)真起來,下課了還總抱著書本去問問題。靳山瞧著素芝虛心好學(xué),也樂意給她講題。要說素芝也有個長處,字寫得漂亮,靳山業(yè)余喜歡研究義和團(tuán)歷史,常手寫文章投稿,就總讓素芝幫忙謄抄。
有回謄完稿子,素芝抱著牛皮紙信封往老師家跑。推開籬笆門,卻撞見靳樂蹲在院子里喂雞——那個總跟在她后頭喊“芝哥”的小跟班!靳樂仰起頭,臉上還沾著草屑:“芝哥,你來啦?”素芝沖上前,彈靳樂一下腦門:不找你,找你爸,給他送東西。“我爸在屋里寫東西呢?!苯鶚窊蠐项^。素芝這才知道,靳山竟是靳樂的爹。靳樂以前提過他爹是老師,娘是病秧子,可素芝那時候壓根沒往心里去。這下可好,素芝往靳山家跑得更勤了,不光幫著照顧靳樂生病的娘,還常陪靳樂兄弟幾個玩。靳樂早就喜歡素芝,可素芝心里只有靳山。靳山對素芝也動了心,可他畢竟是老師,一直守著師生的界限。兩人就這樣揣著心思,誰也沒捅破那層窗戶紙。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學(xué)校分給靳山一間宿舍午休,素芝每天下了晚自習(xí),都忍不住往宿舍那兒繞一圈。有天晚上,素芝碰上道難題,又跑去宿舍找靳山。推開門,就瞧見靳山一個人在喝酒,眼神里全是愁云慘霧。窗臺上擺著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穿碎花裙的女人眉眼溫柔,素芝知道,那是靳樂的娘。素芝剛想問他為啥好幾天沒來上課,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從櫥柜里摸出個小酒杯,抿了一小口酒,嗆得直咳嗽。靳山伸手讓她過去,說是幫她捶背,素芝卻順勢就倒進(jìn)了他懷里……
沒出一星期,靳山突然辭職回村了,不到兩個月,就辦起了私立小學(xué)。素芝知道靳山辭職后,一下子覺著沒有了靳山的這個學(xué)校,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想轉(zhuǎn)學(xué)卻沒成功,本來就學(xué)著吃力的功課,更是一落千丈。中考落榜后,父母讓她復(fù)讀一年的希望,二話不說就跑到靳山的小學(xué)當(dāng)雜事員。那會兒,靳山的老伴兒已經(jīng)去世半年了。
三年后的一天,素芝回到家,紅著臉跟她娘說:“娘,我懷孕了,我要嫁給靳山,我早喜歡他了!”這話正巧被路過的三嫂聽見了。素芝和三嫂向來不對付,平日里針尖對麥芒,一點(diǎn)小事都能吵得雞飛狗跳。三嫂斜倚在門框上,陰陽怪氣地說:“爹娘一門心思供你讀書,結(jié)果你呢,讓你讀書你偏要養(yǎng)豬!我早說你不是那塊料!”
素芝娘嚇得直哆嗦。平日呈,她就怕兒媳婦嫌棄家里窮,丟下兒子跑了,在兒媳婦跟前大氣都不敢喘。誰知三嫂得寸進(jìn)尺:“喲,這是奉子成婚???真是沒幫的破鞋!”素芝娘剛想勸架,三嫂又補(bǔ)了一句:“我就納悶,是什么樣的娘才養(yǎng)出這樣的閨女??!”
素芝氣得渾身發(fā)抖:“滾!我的事輪不到你管!”素芝娘一聽,急得眼淚直掉:“你要是嫁給靳山,往后就別認(rèn)我這個娘!就算我死了,你也別來送!”說完,坐在地上哭起來。
可素芝鐵了心要跟靳山在一起,倆人還是結(jié)了婚?;槎Y那天,素芝穿著閨蜜李文送的禮服,隔著蓋頭聽見鞭炮聲噼里啪啦。沒見到一個娘家人的她,又想起娘最后那句話,眼淚把蓋頭洇出深色的痕跡。后來她生了一對龍鳳胎,把素芝娘歡喜得跟啥似的,就跟婚禮服一樣,把做好的寶寶服托李文送給素芝。素芝結(jié)婚那天,靳樂一氣之下跑去外地打工,再也沒回過家。素芝跟著靳山,辛辛苦苦把幾個孩子拉扯大,給他們蓋房娶媳婦。這些年,村里的生源越來越少,可靳山的私立小學(xué)還在硬撐著。
素芝知道娘一直掛念著自己,這些年來,素芝總是偷偷地去看娘,做了好吃的,也總是趁三嫂不在家的時候,放在廚房就悄悄地離開。素芝娘一直跟三兒子一家在一個院里生活,給他們做飯收拾,帶管孩子。三兒子勝龍是僅次于素芝的心頭肉,素芝娘的偏心,讓老大老二媳婦跟素芝娘幾乎斷了往來。
直到素芝娘去世那天,素芝守著娘生前的話,沒去送葬??僧?dāng)送葬隊伍從家門口經(jīng)過時,她再也忍不住,躲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這些年,她心里一直憋著股勁兒,總想著等日子過好了,再好好孝順娘,可娘卻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