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圍裙里的星星(散文)
老房子里散發(fā)出的霉味,總是會在梅雨季節(jié)變得更加地濃稠,就像奶奶熬的八寶粥,黏糊糊地。此刻的我跪在那個劣跡斑斑的樟木箱子前,已經(jīng)不記得是第幾次掀開箱蓋了,一股子霉味混合著樟腦丸的氣味撲面而來,讓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木箱子的最上層放著一件洗的干干凈凈的藍(lán)色圍裙,記憶中奶奶就一直穿著它,很少脫下來。
1953年長江中下游突發(fā)大水,當(dāng)江水漫過升洲村堤岸時,奶奶也就將近二十歲左右,她的麻花辮上還沾著清晨摘的野菊花。她和她的幾個閨蜜組成了婦女隊就往堤上送米粑,藍(lán)布圍裙的口袋里還裝著三把糙米?!澳悄昴銧敔敽湍切?zhàn)士們扛沙包累得臉都青了,還要一邊去打土匪。”回憶起這些情景時,奶奶常常摸著圍裙上的補丁嘆氣。
印象中,我曾經(jīng)見過那張泛白的黑白照片,爺爺和奶奶站在修好的堤岸中段,身后則是摞成小山的沙包,戰(zhàn)士們的膠鞋早就泡得發(fā)脹,有的戰(zhàn)士連鞋都沒了,卻一個個都把脊背挺得筆直。奶奶的圍裙兜被糙米撐得像小布袋,一對麻花辮則用紅頭繩隨意束著,嘴角沾著笑??墒悄菑埾嗥瑓s不知道弄到哪去了,爺爺奶奶找了好久好久,卻始終沒能找到。
爺爺就是在修完堤壩的當(dāng)天,背著電臺游過江的。他當(dāng)時是野戰(zhàn)軍的通訊員,被曬得漆黑的脖頸上掛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奶奶當(dāng)時還記得,爺爺把電臺用油布裹得左三層右三層,最外層還套了一層塑料紙,生怕電臺進水了。爺爺將其死死地纏在腰間,轉(zhuǎn)身時露出一排大白牙:“你和孩子們在家等我回來,我給你們帶回對岸的大青棗!”說著,爺爺將他懷里的那本《豬八戒背媳婦》的連環(huán)畫遞給奶奶,只見封皮還沾著泥漿,但內(nèi)頁卻是干燥如初。
那個汛期的夜晚長得就像是過了一輩子。奶奶時不時地就往堤壩上跑,把圍裙里的糙米分成三堆,第一堆撒向了江心,第二堆在石頭上堆成了一個小塔,第三堆則留在了圍裙兜里,說要留著給爺爺。遠(yuǎn)處土匪的槍炮聲像悶雷,她攥著圍裙兜里的糙米,都把它攥成了餅干。約摸到了凌晨四五點鐘的樣子,爺爺才渾身泥漿地爬上了岸,他從懷里的口袋中掏出幾顆被水泡得干干凈凈的大青棗:“對面的樹上摘的,還很甜?!蹦棠梯p輕咬了一口,眼淚悄悄地滾進江里。
那個木箱子是爺爺用繳獲的彈藥箱改的,只見箱蓋內(nèi)側(cè)被爺爺用小刀在上面刻著“三加三保平安”,每個字都顯得是那么地剛勁有力。奶奶總說這箱子里裝著有咱家的“寶貝”,可我問她是什么寶貝時,她卻什么也不說。那時候的我踮著腳去夠箱蓋,奶奶便拿起笤帚疙瘩嚇唬我:“小兔崽子,這可是你爺爺用命換來的!”,坐在旁邊看報的爺爺也只是笑了笑。
直到我六歲那年,奶奶才讓我看箱子里的寶貝。只見箱子里只有一本破舊的《豬八戒背媳婦》,畫頁間卻還夾著三張船票,邊緣都撕出了毛邊,上面的油墨早就花了。“這是你舅爺爺?shù)穆纷?。”奶奶撫摸著這三張早已看不清的船票嘆氣到,舅爺爺十八歲時就跟著國民黨部隊去了臺灣,走的時候還穿著奶奶做的千層底布鞋,兜里揣著她塞的一塊米粑。
“你舅爺爺發(fā)電報說,臺灣的米太黏了,蒸出的米粑沒有什么味道?!蹦棠虖膰苟道锾统隽税雺K紅胭脂,在船票上輕輕點了點,“等你舅爺爺回來,我給他蒸米粑,我還要在上面點最大的五角星?!?997年香港回歸的那天,爺爺奶奶在灶臺前忙了整整一天,蒸了兩百八十個米粑。只見奶奶戴著老花鏡,用縫衣針蘸著胭脂,在每個粑上點上五角星并小聲念叨:“一米是長江水養(yǎng)的,二米是黃河土長的,”說到這兒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住,往圍裙上蹭了蹭手,“三米……”“三米就該是濁水溪的米,等你舅爺爺回來種?!睜敔敁屜纫徊綄ξ艺f。
只見那兩百八十個米粑排成三排,地下墊著的則是1957年的《人民日報》,只見那頭版的長江大橋就像是一道彩虹,顯得是那么迷人??删藸敔斀K究還是沒能吃上家鄉(xiāng)的,千禧年的那個深秋,從臺北的醫(yī)院里來了一封寄給爺爺奶奶的信,說舅爺爺那晚夢見了長江水,夢見了奶奶藍(lán)布圍裙里的米粑。
后來爺爺走了,再后來奶奶也離開了。奶奶走的那天,手里還拽著那條藍(lán)布圍裙,望著窗外的滾滾長江水。媽媽把她的圍裙疊好放進樟木箱子,發(fā)現(xiàn)口袋里還裝著那半塊紅胭脂和幾粒發(fā)霉的糙米。那年外甥女才五歲,只見她舉著那半塊紅胭脂在墓碑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每年的清明前夕,我們都會去江邊放紙船。外甥女蹲在礁石上看我們用黃表紙折紙船,突然指著江心喊:“舅舅,你看!”只見三只紙船漂到了一起,遠(yuǎn)處貨輪的汽笛聲驚起了一群海鷗。
昨晚我又夢見奶奶了,她依然就那樣站在灶臺前,藍(lán)布圍裙兜里放著新買的糙米,紅色的胭脂在掌心暈開,就像是一團跳動的火苗。“三加三,”她往我的手里塞了個米粑,圍裙上的星星掉進沸騰的鍋里,“一加長江水,二加黃河土,三加……三加兩岸風(fēng)?!蔽乙乱豢?,糙米磨出的粉里裹著咸咸的味道,不知是淚水還是當(dāng)年的長江水。一聲雞鳴將我猛然驚醒夢,只見枕邊還躺著粒糙米,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就像是奶奶當(dāng)年看爺爺?shù)难凵瘛?br />
前幾天在整理老房子,我翻出了那本《豬八戒背媳婦》連環(huán)畫,看著封面上的泥漿,我熱淚盈眶,忽然間我似乎明白了奶奶平時總念叨的“三加三保平安”,從來就不是什么摩斯密碼,而是幾代人對團圓的執(zhí)念,更是長江與黃河的遙望,是心中永遠(yuǎn)熱著的那口米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