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周村古商城的銀子市街上，有一處“大德通票號”，簡單說，票號相當于今天的銀行這樣的金融機構(gòu)經(jīng)營點吧。這里也是一處具體而微的博物館。
　　 “博物”，一物也“博”，如果深入挖掘其物的內(nèi)涵，擴展其外延，我們就會感覺一物的歷史知識廣博。這一點，在周村古商城被演繹得特別深刻。就像一張薄薄的周村燒餅，周村人也給安在了“周村燒餅博物館”里，從而成為“燒餅大觀”。
　　 有一個拙見?？炊@個票號，只需讀懂一枚銅錢上的“唯吾知足”即可。當然，票號的根本任務是支持發(fā)展貿(mào)易和經(jīng)濟。也不要以為“唯吾知足”無法成為票號的主題。銅錢幣的正面寫著“隹五矢止”四個字，中間共用一個“口”字，讀成“唯吾知足”，簡單說，就是看見這枚銅幣，面對金錢，要有達觀知足的心態(tài)。這是藝術(shù)，也是風格特別的警語。一目入心，牢記如銘。
　　 簡單說，古往今來，在金錢面前倒下的人無計其數(shù)，足以看出這四個字的穿透力和警醒力。
　　 票號楹聯(lián)是：自古勤儉能增富，從來集腋可成裘。
　　 財富從不如潮汐，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而像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總讓人感覺獲取之艱難。這副楹聯(lián)，并不直入“知足”的主題，去迎合世人愛財心理，但卻為世人指明一條捷徑。正所謂回答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提法。求之他人，不如求己，錢從勤來，幣聚則成多。
　　 當然，一個成年人，應該根據(jù)自身的情況，確立自己的立身方向，樹立因人而異的“財富觀”，不管怎么樣，取之有道和知足，是基本原則。螞蟻不棄細微，老鷹叼食腐物，這是生態(tài)，也給我們很多人生啟迪。面對楹聯(lián)想我自己。我勤奮教書38年，且勤，得些微薪資，可儉以養(yǎng)家，想想，雖未增富，卻也有粗飯淡茶的日子。心中默認楹聯(lián)之意。我生下時，一無所有，得一糊口工作，才有了賴以維命的機會。還有比我的工作更好的工作，自知能力不足，非我可勝任。心中一片坦然。
　　 進入票號，10塊錢，驗證身份證，60歲上老人省下一筆，我集腋之毛，雖不能成裘，不費一文，名正言順地撿了個便宜，卻真應了楹聯(lián)所吟。這是社會福利，也跟財富沾點邊。
　　
　　 二
　　 這處“票號”的創(chuàng)始人是山西商人喬致庸。這立刻讓我想到央視播放的電視劇《喬家大院》，一點沒錯。原址曾名“大德興茶莊”，或許是周村有了“天下第一村”的名號，有了貨通四海的“旱碼頭”，喬致庸看到了票號的發(fā)展契機，不遠千里，將錢放在了這處經(jīng)濟熱土，一條商貿(mào)大街。這處票號，曾經(jīng)是喬家的“金融大本營”，在北京、天津、上海、杭州、包頭等40多城市設立分號，由此可見，周村票號是現(xiàn)代金融的發(fā)祥地。這算不算是金融業(yè)界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版本呢？尤其是，這家票號培養(yǎng)出第一任銀行行長。完全可以說，在中國金融轉(zhuǎn)型上，“大德通”是一個不能抹去的符號，是中國現(xiàn)代交融的發(fā)軔。
　　 先拜見還端坐于館內(nèi)“泰和堂”的主人喬致庸吧。
　　 四枚銅錢幣嵌在堂壁正中，八仙桌上一尊財神爺。給四枚銅錢幣配了對聯(lián)，真是天下少見。對聯(lián)曰——
　　 庭前綠樹吟風雨
　　 江上青山閱古今
　　 這副對聯(lián)，和錢沒有半點關(guān)系。取綠樹沐風雨之景，縱覽古今時空。當把得失放在風景時空里，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甚至難以留下痕跡。這何嘗不是告訴我們一條最深刻的人生哲學。
　　 壁上一匾，刻字“謹慎勤儉”，再次強調(diào)了大門楹聯(lián)的主題?！懊粲谑律饔谘浴?，這是古老的儒家智慧，適合銀票操辦，更是做人的提醒。
　　 我在想，既然是經(jīng)營票號銀票，為何不寫上“匯通四海”一類的用語，其實，深入思考便有得，錢由人使，有人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歪了用錢的心思。“大德通”則是提倡先做好人，然后才有“匯通四?！钡目赡堋＿@一點，在院內(nèi)獨設的“票證博物館”里可見詳細的邏輯關(guān)系和解釋，細看還有當初的“熱錢”故事。熱錢，永遠會尋找增值的地方，周村，一度成為清代投資的熱土，也代表了近代經(jīng)濟向金融功能的靠近趨勢。還有，“大德通票號”創(chuàng)造了存款、放貸和匯兌三個金融業(yè)務，奠定了現(xiàn)代金融的主流業(yè)務特點。
　　 有時候，觀看這些，真的能夠令我解開一些事物的秘密。就像深圳，原本就是一個不起眼的漁村孤島，在改革開放初年，深圳成為投資的前沿，利好的條件，吸引了投資，如今發(fā)展成國際大都市。如果清代（光緒十年，1884年，票號成立）果真有能力發(fā)展經(jīng)濟，周村應該可以迅猛崛起，成為近代金融業(yè)的發(fā)祥地和搖籃。歷史無法假設，這樣的推論，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改革開放的成果吧。
　　
　　 三
　　 現(xiàn)在的票號，已經(jīng)失去了兌換票據(jù)，溝通經(jīng)濟的作用。其功能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育人的風景。我有一種感覺，這個票號頗似今天的德育基地。給學生安排一課，走進來讀讀金錢和道德的關(guān)系，多么好。跟錢和權(quán)力沾邊的人，也應該走進來，讀懂什么才是“大德”可“通”的道理，財運，官運，心愿“亨通”，無德不能，無大德更不可通達。
　　 “泰和堂”有楹聯(lián)曰：滄海曾經(jīng)看朝日初升瑞氣騰飛，蓬山不遠喜好風帆引甘雨隨來。曾經(jīng)的生意人，是無法期望于他所處的時代，謹慎求運，只能寄托于“瑞氣”、“甘雨”，即使一股縹緲之氣，一滴甘甜之雨，都倍加珍惜。于是，我想到當下的一些對聯(lián)，太多的都是直抒胸臆，之前覺得并不含蓄，缺少了詩意，其實，對比這幅對聯(lián)，我轉(zhuǎn)變了認識，欣逢最好的時代，就難以掩飾那種欣悅的心情，豈不是表達了更美更通透的詩意？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安居樂業(yè)，這是多么飽滿的形容詞，直抒胸臆，通透曠達，更有開闊的時代意境。
　　 “泰和堂”的二層上有匾額題“修德砥行”，也有對聯(lián)——
　　 砥行似銅持躬似玉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銅”在古代認為是最堅硬的金屬。這組對聯(lián)講的是職業(yè)操守，涉及票號客戶的財富機密，任何私念，都可能泄密，敗壞票號的誠信招牌。
　　 “票號博物館”對聯(lián)，就顯示了喬家對當時社會的期待和感激——
　　 玉振金聲于時為瑞
　　 和風甘雨乃世之祥
　　 清代光緒年間，正逢甲午海戰(zhàn)失敗，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八國聯(lián)軍逼近北京，如此動亂時局，喬家寫出了一份久遠的人文理想。大清的后期，千瘡百孔，并不妨礙百姓表達愛國主義情感，或者說，愛國熱情更加強烈，這是人們特別意識到自己的生活處境后是情感選擇，票號的主人深刻意識到生意是靠什么來維系，而非拿眼光盯著那一票一號。
　　 大德通票號的院落不大，所有的圓門，都設計成一枚銅錢的樣子，這種美感符合票號的經(jīng)營特點。如果站在進門處往里看，形成外圓內(nèi)方的布局，方的是指穿堂的門戶。外圓內(nèi)方，是中國古代的哲學名詞，雖不在票號內(nèi)做彪炳解釋，但哲學的智慧，充滿票號。外表隨和，內(nèi)心嚴正，對人熱情通圓，成人之事；對己嚴以自律，謹小慎微。這何嘗不是做人的境界。
　　 其實，這些匾額楹聯(lián)，并不顯得毫無方寸，是隨意拿來安上一個名頭，或做個裝幀。院內(nèi)有一壁，壁為青磚砌成，壁上一銅質(zhì)錢幣造型，外圓內(nèi)方。以透孔的“口”做文字的共同部首（或偏旁），組成“唯吾知足”四個字，第一眼，我視為座右銘。或許當年就有這個圖案，伙計們每日面對，“三省吾身”。這是最有意義的人文風景，要比現(xiàn)代某些單位的每日晨會更有意義。
　　 文字的筆畫上還有密匝的小字，寫的是“大德通”在全國各地的分號名字：元德號、普利號、廣濟號……也有一些三字詞匯短語，如義生和、人和永、鴻昌謙、瑞生祥……我數(shù)了數(shù)，共77塊板畫。在這些三字語里特別強調(diào)一個“生”字，明顯受到中國道家的“三生萬物”哲學思想的影響，只有“生和”“生祥”，才能“生財”，聯(lián)系看，這樣的邏輯非常清晰。
　　 我有一個猜想。這些筆畫應該不是一次性安裝組字的，多一個票號就安一個名字，多少錢莊（票號）如雨后春筍一般在各地涌現(xiàn)，喬老爺是否也在表達一種知足的態(tài)度？上文說過，他在各地40多個城市都有票號，有的一地不止一兩個。當然，更大的意義在于教育票號的伙計們懂得感恩知足。巧妙地運用了中國漢字偏旁部首進行組合，有了很高的審美價值的同時，讓人想到“知足常樂”的古訓，表達了人們樸素的心愿和生活觀，寄托了不斷追求又滿足所得的心念。摁住私心雜念，才擁有持久的快樂。做事圓潤，藏住鋒芒。如此，才能“誠招天下客，義納八方財”。
　　 銅錢的設計，是為了便于一繩貫穿，方圓是天地的意象，一個人行走天地間，乾坤在心，心存敬畏。
　　 中國人講究個人修行，莫管他人如何，先求諸己，內(nèi)心感到很知足了，才會抑制貪欲。多么有意義啊。“知足天地寬，貪得宇宙隘”，知足決定了人的格局。我站在這面“警語”前，試著換成有偏旁“口”字的字詞，如果說成“唯吾吉亨”，“唯吾呈鳴”，似乎都不合適，很有只許州官放火的意味，“唯吾知足”有不可替換性，決定了這枚錢幣的獨特價值。如果不考慮那個“口”字，只組一些吉利語，也是蘊意失色，如“唯吾幸?！保拔ㄎ峒椤?，私心味兒更重了，更無法獲得圓滿的警言意義。倒是劉禹錫的《陋室銘》中有“惟吾德馨”，作為不計簡陋，追求精神升華的自我激勵，才多了一份大雅之趣。
　　 四個字，都繞著一張口，為了一口飯，金錢的意義表達得多么通透！知足吧，切莫暴食暴飲。肚子裝不下太多的東西，食不知厭，撐死的例子太多。
　　 “唯吾知足”，是我們中國人的生活觀念，在曾經(jīng)的艱苦年代，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拮據(jù)，根本談不上什么財力，但我們一直不失生活的信念，樂觀知足，不斷追求，不生攀比心，不動歪念?！爸恪薄舶谩扒Ю镏惺加谧阆隆钡那斑M意義。
　　 在物質(zhì)錢財面前，記住“唯吾知足”；在精神追求上，記住“惟吾德馨”。如果不是走進這家古老的票號，我還真不能將這兩個“唯吾”放在一起，多么精彩的文旅收獲??！
　　 我有閑趣走天下，觀風景，我也知足，一村一街，一城一邑，皆是時光賜我的風景，有何不知足的理由。也“知不足”，邁開腳步，總在進取的路上吧。
　　
　　 四
　　 在大德通票號一番流連，我并未關(guān)注清代遺存下來的那些匯票的樣子，就像曾經(jīng)的糧票布票油票，只能屬于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我最大的收獲是，讀到了一枚銅錢所穿透的人生意義。
　　 在銀子市街，還有大大小小很多票號，“大德通”就像今天的中國銀行一樣，大德通是把握宏觀經(jīng)濟，提供更大流通可能的金融機構(gòu)，而那些小票號，則是滲透在各個領(lǐng)域的經(jīng)濟單位，類似今天的銀行信托網(wǎng)點。尤其是在銀子市街一邊，還有號稱中國四大“旱碼頭”之一的貿(mào)易集散地，票號成為貨物貿(mào)易的強大后盾和支撐。
　　 周村，在歷史和現(xiàn)代的節(jié)點上，更知足。那條并不寬闊的大街，人聲鼎沸，腳步雜沓，就像一波波朝圣的人群涌來，那些店鋪，誠信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物產(chǎn)，滿足著游人的需要，繁榮著一村的經(jīng)濟，我從從那些店主笑迎顧客的臉上也讀出了他們的“知足”。
　　 我要走出這家票號，發(fā)現(xiàn)在進門處，架上還有“唯吾知足”紀念幣，非常精美，紅色的流蘇從錢眼穿過，其下打著中國結(jié)。買下吧，回家置于寫字臺對面壁上，時刻提醒著，“知足”，不是不求進取，是知行知止的告誡。大德通——持德有通途，是為人生之大。
　　 亂熟于心的還有“大德通票號”的那些楹聯(lián)，再背誦回味，款步踏街，詩文平仄。一庭之間，敢于“吟風雨”，才得“和風甘雨”，不然，即使面對風雨，也不能視為風景，心中會來一句詛咒——惡風苦雨。學著造句吧，告訴自己——唯吾知風雨。
　　 想起201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歌手鮑勃?迪倫的一句話：“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則只是被淋濕。”是啊，在風雨的路上，知足者知風雨的好，獲得浪漫的情調(diào)；有人只能感受泥濘和痛苦。
　　 知足者，總是笑對風雨?！按蟮峦ㄆ碧枴钡闹魅诉€在笑談風雨——一副知足者的樣子。我忘記了摸摸喬致庸雕塑的衣兜里是否藏著一枚銅錢，如果有，也是一枚紀念幣，上面一定鑄刻著——唯吾知足。
　　
　　 2025年6月1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