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坡上一棵杏樹(散文)
坡上那棵杏樹不高,住在高坡上,就有了高度。一棵樹尚且如此,人何嘗不是?站得高,格局打開,看這個世界,蕓蕓眾生也就不是一個平面圖形。當(dāng)然,不是說長在溝壑,低處的樹,沒有高瞻遠(yuǎn)矚,無論人和樹,沒法選擇出生地。身在什么環(huán)境,逆境或者順境,皆是上天的安排。我接觸這棵杏樹的時候,六七歲了。稍微記事兒,坡上的杏樹緊挨著一片玉米地。風(fēng)纖柳細(xì)腰似的晃來,春天就到了。杏樹一樹的花朵,父親找出住在墻上的犁鏵,用砂紙擦一擦,給犁鏵沐浴梳妝,陽光剛剛好,不冷也不熱,不高也不低。懸在頭頂,犁鏵經(jīng)過父親的一番收拾,光影里閃著伶俐的鋒芒。镢頭,鐵锨也相繼出場,我坐在杏樹底,母親叮囑,不許亂跑,山里有老鷹,專門叼小孩。
我倚在杏樹上,面前放著一瓢炒花生,帶殼的熟花生,昨晚母親在大鐵鍋炒的。我喜歡吃,父親揮舞镢頭,將地壟刨一下,松松土。杏樹旁的玉米地是黃土,有些板結(jié)。父親說,今年不種玉米,干瓜澇棗。父親翻看過日歷表,蛇年,干旱少雨。黃泥地適合種花生,種香瓜。父親選擇種花生,不費勁。種子落在地里,附上土就可以。香瓜不行,從栽植,緩過苗,到開花,結(jié)果。中間太繁瑣,山里的碩鼠,麻雀也多,看不起,根本看不起。
花生種是小白沙,那會子沒有四粒紅。小白沙花生很不錯了,籽粒飽滿,香。生吃,炒著吃,炸著吃,屯子里辦紅白事兒,小白沙花生頻繁出現(xiàn)。炒著吃,嘎嘣脆??绰短祀娪埃只蜞l(xiāng)戲,抓一把熟花生揣口袋里,一邊看熱鬧,一邊吃。周圍的人都跟著聞著花生的香味兒,花生種是母親騎自行車到鎮(zhèn)種子站買得。母親信任鎮(zhèn)政府管轄的農(nóng)業(yè)種子站,種子不好,出苗率低,可以去找他們。其它經(jīng)銷店兒,沒準(zhǔn)兒。老百姓種點糧食作物不容易,靠天吃飯,馬虎不得。
買回來的花生種,父親母親擇一個晴朗的上午,有時也是下午。倒在一只簸箕里,搬來兩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顆一顆的甄別,剝開,把長相極好的放在一個竹筐內(nèi),癟一點的,捏出來,用水泡一泡,上鍋煮一煮,拌黃瓜,就著玉米碴子粥吃。
為了防止地下害蟲吃掉花生種,父親將一兩農(nóng)藥攪合在花生種里,再點在地壟。
松完土的地面,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泥土的味兒,母親發(fā)現(xiàn)幾條蚯蚓,捻在一只空罐頭瓶里,準(zhǔn)備給家里的小雞崽吃。
此刻的杏樹已經(jīng)抽枝散葉,一朵一朵花兒,爭相開放。杏花的芬芳是清澈的,一塵不染的,原生態(tài)的,像極了一個天然去雕飾,出水芙蓉,沉魚落雁之美的女子。
父親扶著犁,母親用一根繩子一頭拴在犁鏵,一頭勒在右肩膀。走一步,犁在泥土里伸一伸頭,走一步,地面發(fā)出沙沙沙聲,褐色的泥土從中間往兩邊豁出一條直線的溝,犁是大地上的船,父親呢?則是揚(yáng)帆遠(yuǎn)航的舵手。我看著泥浪翻滾,跑上前要幫母親拉犁。
母親想了想,找來一條短一些的繩子,系在我腰上,讓我沿著壟溝前邊走,別走偏了,偏了,趟出來得地壟偏離軌道。
對,就是種花生那次,我開始幫父母拉犁,弟弟也是。那棵坡上的杏樹可以作證。
花生苗破土而出,就有麻雀飛來啄食,母親要下地干活,父親出去砸石頭賺錢養(yǎng)家??垂芑ㄉ氐闹厝?,落在我們姐弟身上。
我想了一個辦法,用一個舊鈴鐺,原先是家里棗紅馬脖子上的鈴鐺,棗紅馬在我家生活八年,病死了。埋在房后果園的一株蘋果樹下,那棵果樹從此后,產(chǎn)果最多,果實還甜。
將鈴鐺纏在一根廢棄的電線上,一端綁在花生地頭的杏樹,一端連在堂屋睡覺的炕沿,麻雀一來,第一站準(zhǔn)在杏樹歇歇腳,觀察敵情,然后,才落在花生地。碰到那根線,鈴鐺就會發(fā)出嘀鈴鈴響,麻雀一聽,不敢輕舉妄動,嚇飛了。
畢竟年幼,對吃有著特殊的感情。尤其是守著一棵杏樹,坡上的杏樹,不知什么杏子,雞蛋黃大,結(jié)的不多,看花生地是次要,重點是杏樹,是一枚一枚杏子。從杏子指甲蓋大,到它漸漸成熟,青綠色變成金黃色,我們要吞多少回口水,望的眼球生疼生疼。風(fēng)一搖,落一枚。撿起來,擦一擦泥,就吃,酸掉大牙。酸也吃,就是愛吃。母親說,等熟了再吃,等不得豆熟啊?!說歸說,饞了,我倆就爬上樹,摘幾枚,吧唧吧唧吃,解解饞。
花生苗越來越茁壯了,鳥類是威脅不到了,又來了碩鼠,這幫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地里穿行,把好好的花生棵,嚼得稀碎,地壟糟蹋的亂七八糟。那個鈴鐺就是擺設(shè),母親養(yǎng)了一只貍花貓,中華田園貍花貓逮老鼠絕對厲害。貍花貓和我們一樣,愿意上樹,坐在杏樹杈,看著屯子的土路,來來去去的馬車,牛車,羊群,人。曬太陽,打盹兒。
貍花貓也捉老鼠,有了貍花貓,碩鼠少了。地下的花生,也就沒再被破壞。
花生在灌漿,坡上的杏子靜悄悄的熟了。屯子有個叫杏子的姑娘,經(jīng)人介紹和鎮(zhèn)里開繅絲廠的生意人好上了。生意人經(jīng)商多年,妻子得病死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也成家立業(yè),不用他操心。杏子長得漂亮,像一枚水靈靈的青杏。杏子不想嫁這個老板,兩個人相差二十來歲。杏子的父母同意這樁婚事。杏子有個大哥,天生沒有左手,大杏子八歲,沒有女孩愿意嫁給他。杏子一旦嫁給生意人,光彩禮,對方就給十萬,還不算三金三銀,一輛轎車。杏子的父母說什么也要杏子嫁過去,為她的哥哥,犧牲一下又怎么了?杏子哭哭啼啼,實際上她有意中人,屯里的秋生,讀過高中,有文化,愛看書。他倆常常在月上柳梢頭時,背靠著我家坡上的那棵杏樹,說不完的情話。秋生家窮,雖然秋生在杏子父母跟前發(fā)過誓,一定讓杏子過上好日子。杏子的父母聽不進(jìn)去,揚(yáng)言,如果秋生也拿出十萬彩禮,就把杏子許配給秋生。秋生哪里弄那么多錢?杏子的母親貴在地上,求杏子成全她的大哥。杏子哪受得了這陣勢,含淚點頭了。
杏子出嫁那天,南河屯落了一場大雨,坡上的杏樹,經(jīng)風(fēng)雨一搖晃,落了一地黃澄澄的杏兒。
秋后,花生熟了。杏樹依舊,葉子已然落光。
起花生的時候,父親把捆扎好的花生棵兒,晾曬在杏樹上,一捆一捆,搭成一個人字形。
多年以后,我在另一個村子,種玉米,高粱,插水稻秧、點南瓜、大豆,老房子門口住著一棵杏樹,很高很高,枝干粗壯,孔武有力。唯一的遺憾,它不叫歇馬杏,而是屯里人念念不忘的羊粑粑蛋杏兒。咬一口,酸澀酸澀的,一點甜味沒有。我家的花生地在菜園子里,有那么一爿兒。不大也不小。每年收獲的花生,足夠我們一家人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