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叔并非天生就會修鞋，在鎮(zhèn)上擺攤修鞋，完全是生活所迫。
　　 全叔自幼患有小兒麻痹癥，但又不是完全不能走路的那種，依靠拐杖也能慢慢踟躕前行。
　　 從我記事時起，全叔就已經(jīng)是30歲出頭的大人了，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整天拄著拐杖，邁著緩慢的八字步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要不就是給地里拉糞或給飼養(yǎng)室里拉土的社員們記工分。他胖胖的，中等個子；白白的，五官端正；說話時不緊不慢，還總帶著微笑。身穿當時最流行的深藍色紅衛(wèi)服，黑色粗布褲，一雙土布鞋。如果不走路，或不細看他的腿，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行動極不方便的殘疾人。
　　 正是他這種極不方便的走路腳步，讓我們這些剛剛上學的伙伴們感到好玩，背地里時不時找根木棍，學著他走路，比賽看誰學得像。有一次，我們在放學的路上正學他走路，不承想被不遠處的他看見了。只見他慢悠悠堵在我們前面，好似要找我們算賬。我們一看不好，趕緊折身逃跑，他卻在不遠處喊住我們：“不要跑，過來我有話給你們說?！蔽覀兿嗷タ粗?，誰也不肯邁動腳步，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知道我們害怕，便拄著拐杖向我們走來。我們只好硬著頭皮，準備著他的訓斥。但出乎意料的是，來到我們跟前的他，并沒有為難我們的意思，而是滿臉堆笑地問：“你們是不是羨慕我這樣走路，都想跟著學？”我們怯怯地搖頭。“既然你們覺得這樣走路不好，那就不要學。如果學得次數(shù)多了，想改可就改不過來?！币宦犨@話，我們面面相覷，疑惑地看著他?！耙幌嘈拧Ｎ乙院缶徒棠銈冞@樣走路。”我們趕忙搖頭后退，之后，像受驚的一群小兔子，“呼啦”一聲，撒腿就向遠處跑去。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不敢學全叔走路了，即使碰到別的小朋友模仿，也急忙提醒：“小心學會改不過來。”
　　 全叔始終在生產(chǎn)隊里干著力所能及的活，不是給大家記工分，就是幫生產(chǎn)隊編柳筐，或者看護晾曬在打麥場里的麥子、玉米、棉花或辣椒，用他勤勞的雙手，養(yǎng)活著行動不便的自己和年邁的母親，日子雖平淡，卻也過的滋潤。
　　 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土地分到各戶，過去掙工分的集體勞動方式，瞬間轉(zhuǎn)變?yōu)樽灾鹘?jīng)營土地為主的個體勞動方式。這就讓本就缺乏勞動能力的全叔，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來源。起初，他還借著家人或同族人的幫助，春種秋收維持生活，可時間一長，難免會招人嫌。加之市場經(jīng)濟的日益完善，頭腦靈活些的人，都找到適合自己的營生。正如愛默生所說：“每一種挫折或不利的突變，是帶著同樣或較大的有利的種子。”全叔就是在這個時候，干起了修鞋擺攤的營生。
　　 那時，我已去五公里外的鎮(zhèn)上讀高中，對他學修鞋擺攤的事一概不知。
　　 一個深秋的下午，我正在上體育課打籃球，傳球中不小心把穿了許久的布鞋掙開了線，鞋幫和鞋底幾乎分離。無奈之下，我只好借同學的球鞋穿上，提著破布鞋去街上修補。
　　 當時正是下午五點多，落日掛在秦嶺山巔，將淡淡的余暉灑向狹窄的街道，整個街道流光溢彩，如夢似幻。街道上的大喇叭，正播放著市場經(jīng)濟改革的新聞。我沿著街道向東走，街道兩邊的小攤點雖不如上午熱鬧，但時不時有人光顧。平日里我常來街上，雖不清楚修鞋攤的具體位置，但隱約記得在街東邊靠北的一溜。我邊走邊找，走到供銷社門前的臺階處，果然看到四五個修鞋匠坐在小凳上排成一排：有的正在修鞋；有的在和顧客聊天；有的則一邊把修好的鞋寄給顧客，一邊給顧客找零錢。我正想隨便停在一個攤位處，卻見旁邊攤位的主人剛修好一雙鞋，正掏出煙絲卷煙卷。那靈巧的指法，就像做一件精致的工藝品，快捷、嫻熟、老練。我看著新奇，便轉(zhuǎn)身將鞋放在他面前，說：“修鞋?！彼@才抬頭看我，我也正好看他?！笆悄剑?，您咋在這修鞋呢？”我一見是全叔，驚喜地叫了起來?！盀樯钏?，叔在這修鞋都快一年了。”他上下打量著我，眼里透著驚喜的神色：“叔也沒想到是你，咋，鞋壞了？”說著，接過我那雙破布鞋，仔細看了看，依舊笑嘻嘻地問：“咋把鞋穿成這樣？”我窘迫地撓撓頭，紅著臉說：“打籃球不小心弄壞，您看能修嗎？”他笑著說：“換作別人，這鞋早該扔了。但你這雙，修不成也得修。你家的情況，叔清楚，兄弟多，做雙鞋不容易。”說著，他拿起一只鞋，指著身旁的小凳子：“你先坐下，要不了一會兒，叔保證給你修好?！蔽覜]聽他的話，而是緊挨著他蹲著。我想親眼看他修鞋的手藝。
　　 只見全叔先把鞋幫和鞋底，按原來的縫口緊緊卡在釘板上（農(nóng)村拉鞋底用的工具，用兩塊三十厘米長的木板，制成一個A字型夾板），又拿出一根當時流行的細尼龍繩，一頭竄在粗銀針的針鼻，一頭打個結(jié)，就開始縫合鞋底與鞋幫的邊沿。他先用鐵錐在原來的針腳上扎個眼，再將帶有尼龍繩的銀針穿進去，一針針地拉緊縫合。我那雙破鞋，在他一扎一穿、一拉一緊的動作下，如同被施了魔法，很快就變成一雙好鞋。他動作嫻熟，手指靈巧，著實讓我刮目相看。更讓人稱奇的是，為了讓這雙布鞋更耐穿，他還依照兩只鞋的鞋跟大小，剪兩塊報廢的自行車外胎，牢牢釘在鞋底。我穿上后，既結(jié)實又有彈性，和母親做的新鞋一樣舒服。
　　 在這之前，我曾見過母親做布鞋，先用廢布料粘鞋底、粘鞋幫，再用釘板納鞋底、做布鞋，工序繁雜，要求嚴格，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都會影響鞋子質(zhì)量。為此，我曾感嘆，把一堆廢布料做成結(jié)實耐穿的布鞋實在不易，沒有一定技巧根本辦不到?？晌胰f萬沒想到，這項通常只有女人才能做好的事，竟在眼前這位比以前更富態(tài)、行動又不便的男人身上展現(xiàn)得如此出色，他已不再是那個只會給社們記工分、編柳筐、看打麥場的殘疾人全叔了。
　　 這讓我不禁想起曾因突發(fā)疾病喪失了視覺和聽覺的美國女作家和教育家海倫.凱勒說過的一句話：“雖然世界多苦難，但是苦難總是能戰(zhàn)勝的?！彼龖{借著頑強的意志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成為一位凌駕于命運之上的人，成為美國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和教育家之一。對于全叔來說，或許他并不知曉這位女作家的艱難一生，更不知道她的輝煌成就，但他為了生存和家人的基本生活費用，毅然走上自謀生路的決心，以及刻苦學習修鞋技藝的意志，不正是對這位女作家的這句話的生動詮釋嗎？
　　 可見，一個不屈服于命運、并在困厄顛沛的時候能堅定不移、勇往直前的人，才真正令人欽佩。
　　 雖然全叔只是個普通的修鞋匠，但他的意志和決心，令我敬佩不已。
　　 離開全叔時，他說什么都不肯收修鞋費，我只好趁他不注意，悄悄把錢塞進他衣兜。我知道，他比我更艱難。
　　 如今，全叔早已離開人世，大街上很少再見到修鞋的攤位，但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和他身上的諸多往事：那拄著拐杖、邁著八字步的踟躕前行，那不許我們學他走路的親切話語，那記工分、編柳筐時的認真負責，那擺攤修鞋的苦學技藝，那為一點修鞋費相互推讓的情誼……這一切的一切，如電影畫面似的常常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歲月長河中永不褪色的溫暖記憶。
　　 全叔用他的一生，活成了我記憶里最深刻的篇章。
　　
　　 二○二五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