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智者樂水(散文)
一
在占地面積達5萬平方米的河北滄縣的“紀園”里,有三處有水的地方,引起我的特別注意。水,并非這座紀園吸引眼球的所在。在很多游客的眼中,可能都被視為點綴吧,瞥一眼,再無關(guān)注。
觀水讀水,幾乎成為古人的文化選擇,想想,就沒有一個有名氣的古人可以舍水而成名的。所以,我也理解了這座紀園建設(shè)者的想法了。紀園的主人紀曉嵐,是清代頗具影響力的文化名人,被譽為“一代文宗”,可能那些介紹性的文字,或刻于石頭,或?qū)懹诩堩?,或看板敘述,都無法深刻表達一個“智者”的形象和內(nèi)涵吧,所以干脆就給紀園留出三處“水風(fēng)景”,讓游者賞讀自悟吧。
入園左拐,在高墻曲徑的一側(cè),一石刻有“神龜池”三個字。我的第一感覺是,金錢和長壽相比,最好二者兼收,實在要二選一,只能選擇長壽了。畢竟,我們的古人早就說了“錢乃身外之物”。但現(xiàn)實里,道理雖很明確,卻還是難以選擇。
紀園,在這里保留著一池淺水,可能紀曉嵐當(dāng)年生活的地方就有這么一灣水吧,或許沒有,都無關(guān)緊要了,誰也不會去考證它的有無了。只要有創(chuàng)意的風(fēng)景,符合人物的精神,那就是真實的。
他的《閱微草堂筆記》里講過鬼魅神龜?shù)墓适拢o“神龜池”的明確記載,且留下迷蹤,讓我思考吧。
綠草鑲邊,青磚園墻,投影其間,日影悠然,微風(fēng)漣漪,一側(cè)院墻邊的樹木遮了半個池子。水不深,有小而奇的石頭,或探水,或站在池岸。但不見龜影,只能靠想象了?;蛟S這也應(yīng)了古人的“靈龜真隱”的說法。
紀曉嵐是清代少見的“清官”,他說,拿了那么多的官俸,再加上時不時撰寫個對聯(lián),皇帝還有獎賞,日常開銷有余。據(jù)說,只是遇見好的硯臺,手頭總是拮據(jù),要花大價錢也必須買下。他根本不在乎錢了。所以,留下這“神龜池”,也是一池清水,應(yīng)該是映照了他的清廉,智者眼中心底有一泓清水啊。人有如龜長壽的欲望,不為過。
紀曉嵐的外號是“紀大煙袋”,煙癮之大,整個清朝無人可比,乃至后世也無人能出其右。我想到“吸煙有害健康”的話,可在他的身上并不應(yīng)驗,他活了82歲,早就超過了“古來稀”。我不是在證明“吸煙無害健康”的觀點。保持心境的清靜,廉潔不貪,應(yīng)該和長壽有關(guān)。古人說“貪欲短壽”,的確是真理,并非因無得而詛咒。曹操曾感嘆“龜雖壽”,人生無常,而紀曉嵐則是真正以“神龜”為壽的人。
池水雖淺,池容不大,足夠養(yǎng)心了。這不是“智者樂水”的最好注腳嗎?
站在神龜池邊,我想起“池小能容明月隱,山高不礙鳳凰飛”的句子,心有明月,志存高遠,更不會糾結(jié)生命到何時而止。一碗水、一盆水都可玩出興致趣味,何況一池水,智者可于其間激蕩出生命的音符。
二
一般地說,名“洗硯池”,可換成“墨池”、“洗筆池”、“澤筆池”等名字,甚至可以喚作“鵝池”,但紀園的這個池子,只能叫“洗硯池”或“墨池”。直到我看了紀曉嵐“九十九硯齋”的實物,就明白,他愛硯成癖,沒有這“洗硯池”是萬萬不可的,他愛硯、藏硯、論硯,他的怪癖居然引領(lǐng)了風(fēng)氣。恰好,乾隆皇帝也是愛硯的角色,甚至兩人見了好的石硯都要暗自較勁爭奪一番??梢哉f,這一對君臣,有著“以器載道,以硯為友”的共同硯墨觀。
君臣的共同愛好,古今鮮見。一方面看出這位皇帝的可愛,更看出為臣的紀曉嵐率性和調(diào)皮。愛硯的故事和為政無關(guān),卻產(chǎn)生一種和諧的政風(fēng)宮氣。盡管皇帝也把他發(fā)配到“迪化”(今烏魯木齊),但還是念著有“硯友”的緣分,三載后又召回。
如今這“洗硯池”題字是“墨池清淺”,因為一代嗜墨的“河間才子”紀曉嵐已經(jīng)作古,有誰還敢在他的洗硯池里弄上一滴墨呢。特別喜歡“墨池清淺”四個字,簡直讓人的懷古念人之情,翻江倒海,站得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濯污化墨的想法了。
洗硯池呈不規(guī)則的半圓,面積不大,好像取了一方玉;隨形就勢挖了硯池,真有巧奪天工之妙。站在池邊,投影其中,仿佛自己變成了一粒墨,借借才子的洗硯剩下的墨水,沾點靈感吧。這種融入風(fēng)景的旅游感覺,得之瞬間。
作為“洗硯池”,可能是中國文化,尤其是書法文化的一個“結(jié)”,一個難解的“結(jié)”,于是,這個“結(jié)”不斷地緊系,又像會生芽散枝的節(jié)骨。不能不感嘆中國文化的魅力。據(jù)我所知,“洗硯池”是王羲之給我們遺留的中華詞匯,我曾經(jīng)到過山東臨沂的“王羲之故居”,那里有書圣幼年學(xué)書留下的洗硯池,墨色沉淀,池水浣洗著陽光,留給我們的是人文傳奇。江西的臨川也有“洗硯池”,文豪曾鞏曾為之作《墨池記》;紹興會稽蕺山下也有王羲之的洗硯池;蘇軾故宅也有“洗硯池”;河南許昌也有鐘繇的“洗硯池”;元代寫《墨梅》的詩人王冕家也有洗硯池,有詩為證:“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蔽蚁?,真的不必去考證哪兒才是真正的王羲之洗硯池,王羲之給我們傳遞的是一種練字成圣的精神,只要是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勤于筆墨的,都有自己的洗硯池。有意思的是,清代政治家、書法家劉墉,老家山東諸城逄戈莊(現(xiàn)屬于高密)也有洗硯池,題字正是劉墉好友紀曉嵐,有“淄水石含密理,小口君贈紀子”字樣佐證。這讓我有些不解,他們是文友,書贈相酬,應(yīng)該是正常的交往,為何這劉墉就沒有給紀曉嵐題一個“洗硯池”的字呢?這種希望對等的想法,讓我到底還是覺得偏狹了。突然想到這大門門楣上的“紀園”兩個字就是劉墉留墨啊。
天下的“洗硯池”之多,簡直成蔚為大觀。真正傳承書法精妙的不是那些各樣的字帖摹本,而是不約而同地看上了“一池墨水”這個概念,或者說是意象,為什么?讀曾鞏的《墨池記》我找到了一個答案,他說“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xué)不如彼邪?……況欲深造道德者邪?”是啊,那池墨水,是靠勤學(xué)精修而有顏色,這才是書家以至于其他領(lǐng)域的先鋒人物所崇尚的理念。
站在紀曉嵐的“洗硯池”邊,我又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紀曉嵐不能自己給自己題一個池名,甚至那些門聯(lián),怎么就沒有留下他自己的呢?當(dāng)然,紀曉嵐很長時間住在北京,老宅也幾經(jīng)變遷,但他最終還是回到了滄縣老宅。乾隆皇帝曾評價他的書法“圓融婉轉(zhuǎn),平和潤麗”,并口稱是賀壽題字的首選之禮??梢哉f,皇帝這么一宣揚,簡直就代表了清書法的主流審美和修養(yǎng)標準。后人有很多猜測,認為紀曉嵐一生低調(diào),不事炫耀張揚。史料無這方面的記載,但僅此也可以給我們一些揣度的理由的?!跋闯幊亍比齻€字,盡管是一種簡單的命名,但足以看出是對主人書法精神的肯定。當(dāng)然后人恢復(fù)紀園的樣貌,并非出自紀家的初衷了。我想到剛剛參觀過的紀曉嵐的“九十九硯齋”,一生嗜硯成癖,作為規(guī)模,超過了古今多少書法家,他更值得擁有一個更具規(guī)模的洗硯池,個人的價值取向,決定了紀曉嵐的洗硯池的格局。
我默默地為紀園洗硯池留下一聯(lián)——
千管百硯裝四庫
半畝一水洗硯池
筆下千里月,硯洗一池云。形式上的洗池,在紀曉嵐心中也只是一個符號而已,志在匯纂華夏古今文字精華,給歷史留下一個集大成的“四庫”,怎么有閑心照看那一灣洗硯池呢。閑情小趣,為他不取,后人也只能挖空心思為他在歷史上筆墨涂過的痕跡留下紀念。無可厚非,終成一景。
智者樂水。紀曉嵐堪稱。所以,給他留下一個洗硯池,我覺得他再怎么言辭犀利,也無法否定后人給他的這個紀念物吧?智者樂水洗硯,吾輩臨水洗心,從一池水看文化淵源,洗卻浮華之念,勤奮學(xué)習(xí),也是向成為智者的方向的努力。紀曉嵐于此洗九十九硯,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洗硯,書寫方式大變,敢問自己敲壞了多少個鍵盤?歷史和名人,都是一面鏡子,做一個真正懂得歷史,能夠和名人對話的游者,才感到入園腳步的沉重,踏園尋訪的意義之大。
三
能夠稱得上最有規(guī)模的風(fēng)景在紀園西北角的“春帆湖”,不要覺得有個“帆”字,那“載帆”的水面就要很大,海闊才可憑帆舞。其實,春帆湖就像鄉(xiāng)村里的池塘,兩三畝大小而已。其實,這湖是為了裝得下紀曉嵐而開掘吧?紀曉嵐,名昀,字曉嵐,又字春帆。故名。這是一個人的水,一個名人的海。人生莫嫌舞臺不夠大,心可不斷拓展自己的舞臺。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崔爾莊,到清廷皇宮,一路春光,一路揚帆。
湖中一亭,繞亭仰目,卻找不到亭子的名字,哦,既然有湖名,湖中亭就是“春帆亭”了,再多個名字豈不是多此一“名”?于是恍然。
這座亭,是清代仿古式樣,該有的裝飾,都有。四角翹檐,黛瓦覆頂,花紋瓦當(dāng)封檐,四根龍脊,流線拋物,每根龍脊上馱著兩個威武的獅子,前邊還有一個人物騎獅的雕塑,來不及讀出這個造型的文化含義,只能作為風(fēng)景從眼前流過。四根亭柱,赭紅顏色,古色古香。進入亭內(nèi),舉目內(nèi)飾,彩云花卉,柳絳桃枝,水墨寫意,蘭草奇花,不一而足,滿滿的中國色彩,盈盈的古風(fēng)畫意。亭下正中,一頭赑屃,舉首臥伏,我在河北正定開元寺見過巨型的赑屃,這是蠵龜?shù)膭e名,就是今人所說的神龜,它是力量強勁的神獸。怎樣解讀這赑屃置于亭內(nèi)的意義呢?我覺得,這是神龜?shù)牧硪粋€作用——鎮(zhèn)水,這是敬畏和祈福。一代名儒,賜福滄縣,化作力量,鎮(zhèn)守一方寶地,完全是寄托了人們的美好心愿。畏水而敬水,多么矛盾,這恰恰是智者的態(tài)度。紀園將水文化納入其間,不僅是為了創(chuàng)造北方的山水田園風(fēng)景,更重要的是表達對山水的深刻理解。
亭檐橫楣,各有吉語,我逐一記下。
彌有別趣,遙情高韻,風(fēng)日暄妍,水墨湖光。亭的四面風(fēng)景各異,亭如畫軸,辭文字麗,詩韻流瀉。詩意,永遠是游園的精彩看點。我的這種理解還是很膚淺的,當(dāng)我走出紀園,跟門口售票處的一位老者閑話時,他告訴我,這是他和滄縣紀曉嵐文化研究會的同事們的手筆。原本的紀家園地是沒有這些的,但為了表達紀園文化,就設(shè)計了這些,是根據(jù)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的內(nèi)容提取的,怪我沒有閱讀這部書,只能算是看了個熱鬧吧。
再次返回,我根據(jù)老者的提示,聯(lián)系紀曉嵐求取功名為官升遷的歷史,對通往春帆亭的水中曲廊有了文化解讀。
曲廊架在湖面上,廊身和欄桿,是一色的漢白玉,入廊的小徑,怪石路邊,狹窄曲折,陡峭難行,漂在水上的曲廊,斗折蛇行,有九曲之趣。
紀曉嵐曾自述人生,寫過一句詩“生死書叢不老泉”,他31歲時,取得進士二甲第四名,之前一直在苦讀寒窗。那些堆疊在入口小徑兩側(cè)的怪石,原來是書本的象征,應(yīng)了“書山有路”的文化表達,但書山容易讓人畏懼,只有苦讀的人,才可開辟一條山路。但這條山路不是通往山巔,倒是成了進入江湖的入口,但他又是希望走出江湖,他有句曰“哪堪終老困江湖”,沉浮江湖,可能是很多人的人生樣子,但紀曉嵐入得江湖,又出得江湖,這些經(jīng)歷,的確給我們很多人生啟迪。江湖很深,唯讀書可自由出入。
智者也不可能不入江湖,江湖也考驗著智者的真?zhèn)?,游弋于江湖,不被江湖之水吞沒,于是才敢說“智者樂水”的話。無疑,紀曉嵐的一生“浮沉宦海如鷗鳥”,但他可以江湖擊水,可以翱翔江湖,足以讓我們獲得人生榜樣的力量。他總結(jié)自己的宦海經(jīng)歷說“君子不黨”,意思是不結(jié)黨營私,更是他的江湖經(jīng)驗之談。入江湖,而不入某幫某派。不能不說,紀曉嵐是深諳水性的“清官”。
中國哲學(xué)的本源不是宗教,而是山水自然。智者樂水,不僅是一種趣味的表達,更是從水汲取生命哲學(xué)的一種提示和總結(jié)。
紀園,是一人之園,更是留給后世人的人文情趣的大眾游園。請記住,入園觀水讀水,為自己補上“水文”一課,讓自己成為生命的“智者”吧。
紀園“水深”。二池一湖,收藏一代智者的人生智慧。
智者樂水。我非智者,游園時曾臨水掬水,也算獨得一份水文水韻了。
2025年6月15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
當(dāng)我隨作者的文字來到河北滄縣的紀園里,水并非主角。我如游人匆匆掠過那些淺池小湖時,作者卻如考古學(xué)家般俯身凝視,于三處“水文”中掘出了紀曉嵐的生命智慧。這趟游園之旅,遂成了一場與古人靈魂的深度對話。作為讀者的我受益匪淺。
紀園之水無聲,卻流淌著超越時空的智慧。當(dāng)游人懂得駐足凝視,那些淺池小湖便成了映照歷史與反觀自我的明鏡——于此間,我們終能領(lǐng)悟“智者樂水”的真諦:非為戲水之歡,而是向水學(xué)習(xí)那種深沉流動的生命姿態(tài),在喧囂塵世中為自己辟出一方明澈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