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過年，最喜在窗格上貼窗花，正如唐代詩人李商隱在《人日即事》中所寫“鏤金作勝傳荊俗，翦彩為人起晉風”，各種圖案的窗花貼在嶄新的窗紙上，喜慶的氣氛便瞬間彌漫在院子上空。
　　 可窗花并非人人會剪，尤其是年輕女子，窗花剪得活靈活現(xiàn)的，往往被人們稱之為心靈手巧，或蕙質(zhì)蘭心。
　　 我家的窗花大都是大我七歲的月姑所剪。她可是我們村出了名的剪窗花高手。非但如此，人還長得漂亮。別的不說，單就那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不知博得了多少年輕小伙的青睞，即使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八歲小侄子，也打心眼里對她喜愛有加。
　　 她是我的本家姑姑，算起來也出了五服，但兩家人走得頗近，加之都住在一條街道的正中間，關系更加非同一般，凡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定會一起商量，就連有個好吃的，也常常分享給對方。
　　 當時我們家孩子多，大妹四五歲，小妹剛會走路，母親身體不好，動不動要吃藥，所有的針線活不是這個大媽過來幫一把，就是哪個姑姑拿去做一點。有時碰到個討飯的老婆婆，也會被母親挽留下來，幫她糊鞋幫，拉鞋底，紡線，織布。雖然一分錢不給，但母親待老婆婆跟親人一樣，關懷備至，傾其所有，盡量讓老婆婆吃飽吃好。
　　 此外，在這些經(jīng)常來我家?guī)兔Φ娜水斨?，月姑是來得最多、最勤快的一個。只要她來我家，不管是啥活，拿起就干。哪怕是來串門說話，或借什么工具，只要見炕上或桌前，有縫了一半的衣服，或拉了一半的鞋底，她都會拿起來縫兩針，拉兩下。為此，全家人都喜歡月姑，母親更是待她如親妹，有什么好吃的，準要讓我先給月姑送點去。說是好吃的，無非就是幾個蒸紅薯，一碗韭菜雞蛋餃子，或者蕎面涼粉什么的。月姑也不客氣，收下好吃的同時，也回饋給我?guī)最w水果糖或幾張她新剪的窗花。而每次我拿回家的窗花，母親都要看上好幾遍，并一個勁給玩耍的大妹說：“你看你月姑，手多巧，剪出的這牛呀馬呀，花呀草呀的，多像。你可一定要跟月姑好好學剪窗花。”
　　 每次聽到母親對月姑的夸贊，我都非常贊同，久而久之，我開始關注月姑的剪紙手藝了，并有意識地去了解她。
　　 經(jīng)過半年時間的觀察和了解，我漸漸發(fā)現(xiàn)，月姑不但人長得好看，勤快，善良，熱情，更重要的是心靈手巧，剪窗花的技藝村里沒人比得上。而且，每次見到她，感到非常親切，像我的親姑姑一樣，心里特別溫暖。有一年過年前夕，我發(fā)現(xiàn)月姑好一陣沒來我家，非常納悶，便不由自主地去她家看看。一走進她家屋子，果然見月姑正坐在一張大方桌前剪窗花。我這才想起，奧，快過年了，剪窗花是月姑最忙的時候。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邊，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那天，她穿一件深藍色粗布對襟棉襖，外罩粉紅色碎花布衫，一條深藍色粗布棉褲，搭配一雙黑色粗布棉鞋，看起來雖土氣十足，卻洋溢著水靈活潑的青春氣息，尤其是那條烏黑發(fā)亮的粗長辮子，在一根耀眼的紅頭繩的綰系下，越發(fā)顯得俏皮靈動，楚楚可人。
　　 她抬頭看我一眼，并不感到驚訝，也不和我說話，只一門心思地剪著窗花。我近前細看，見桌上放著一沓裁好的紅紙，便隨手拿起，一一翻看。每一張紅紙上，都畫有剪紙的圖案，有鴛鴦戲水，有喜鵲鬧春，有魚跳龍門，有龍鳳呈祥，有福祿喜壽，有民俗風情……我驚訝于她的繪畫技巧，個個活靈活現(xiàn)；又折服于她的想象力，每一幅畫都包含著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再看桌上的另一處，一沓剪好的窗花更吸引了我，我趕緊拿起一幅，是一朵大紅牡丹，其大小花瓣的紋路，清晰而條理分明，就連中心的細密花蕊，也能辨認得清清楚楚。呀，另一幅更好看，是當時最具喜慶氣氛的喜鵲鬧春。那張嘴鳴叫的喜鵲，那屈曲盤旋的梅枝，那傲雪迎春的梅花，仿佛把整個春天的熱鬧都剪進了紅紙里。喜鵲尾巴翹起，翅膀紋路清晰，嘴巴正對半開的梅花，好像正與之竊竊私語。梅枝用剪刀割出的鋸齒般肌理，讓整幅窗花透著一股靈巧的鮮活氣。如果把這樣的窗花貼在窗上，估計連窗紙都會被染上嘰嘰喳喳的春意。
　　 我看得如癡如醉，一時竟忘了月姑的存在，便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道：“這樣的窗花，我一定要貼滿我家窗子?！蔽业脑捯幌伦芋@醒了月姑，她抬頭看我一眼，笑著說：“我還以為你走了，還在呀？”我趕緊吐了吐舌頭，囁嚅道：“我怕打擾你，就沒敢說話，誰知你的剪紙?zhí)屛抑粤?，就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薄罢鏁f話，我的小侄子，沒事，我這幅快剪完了，你繼續(xù)看吧?！闭f著，月姑又埋頭專注地剪起來。
　　 我沒有再看剩下的剪紙，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她手中的半成品上。那是一幅正方形剪紙，除了上方空心帶鋸齒狀的五個大字“社會主義好”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下方占五分之三位置的田野和人們在田野里歡快勞動的場面。這些不同姿勢的勞動人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鋤地的，有防蟲的，有收割的，也有播種的，有用架子車給地里送肥的，也有扛著糧袋喜笑顏開的?？傊瑐€個臉上都洋溢著幸?？鞓返纳袂?。它是這幅剪紙的主色調(diào)，也是核心部分。而我的月姑，就是在這一尺見方的紅紙上，用她那靈巧的手指，專注的神情，奇妙的構思，精心剪刻著一個個人物、一塊塊田野、一株株禾苗、一輛輛架子車以及一派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景象。
　　 看著她手指飛舞的動作，我就像欣賞一位藝術家在精雕細刻一件她心愛的作品，任何外部的干擾都無法打亂她的思路，直到她完成最后一個動作，才用雙手的拇指與食指捏住那幅剪紙的上沿，舉在我面前，笑著問道:“看，姑剪得好看不？”我趕緊回答：“好看，好看。”她就在我額頭輕輕一點，說：“等你結婚時，姑剪好多好多窗花貼你窗子上，讓你高興高興?！蔽业哪樍ⅠR紅到耳根，羞赧地說：“我才多大呀，就結婚？”“那也有結婚的那一天呀？咋，不想要姑剪的窗花？”“想要。”見我回答得如此干脆，月姑一下子笑出了聲。那笑容，多像一朵美麗盛開的牡丹，看得我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有一種酥酥麻麻的舒展感，連指尖都跟著泛起暖烘烘的癢意。
　　 此后的日子里，我?guī)缀跆焯於家ピ鹿眉遗闼艏?，不是跟她學著裁紙，就是把剪好的作品歸好類，要不就是在她忙完后，把遺落在桌子上和地上的廢紙打掃干凈。但最多的時候，我還是坐在她身邊，欣賞著一幅幅線條精細的剪紙，是如何在她舞動的手指中一點點完成。就這樣，我們一直忙到春節(jié)來臨的前一天，把所有剪好的作品分發(fā)完畢，才把我和她家所有的窗子貼上窗花。正如“迎春剪紙窗花紅，早望東方舞鳳龍”所描繪的那般，散發(fā)著濃濃年味的新年新氣象，就在這一幅幅嶄新的窗花烘托下徐徐拉開帷幕。
　　 然而，這樣的幸福時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隨著年齡增長，對男女之事了解漸多，那種無拘無束、懵懂單純的心理慢慢被世俗觀念侵擾。我開始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跑到月姑家看她剪紙，即使偶爾去一次，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輕點我的額頭，或是開幾句玩笑。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樣，該去我家?guī)兔Φ倪€去，該給我家年底送窗花的還送。只是我每次見到他，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既想讓她多待一會兒，好讓我多看看她，又怕待的時間長了，會讓旁人產(chǎn)生誤會，就只能躲在另一間房子，偷偷地聽她說話。
　　 后來，月姑出嫁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我啥都不想干，像丟了魂似的躲在暗處傷神，直到婚車出村子很遠，我才失落地回到家中，蒙頭大睡。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月姑的音信。從此，我和月姑真正地失去了聯(lián)系。但我始終忘不了和月姑相處的那段日子，卻常常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心里清楚，就是那段日子，讓我看到了一位年輕姑姑的勤快、善良，又樂于助人的可貴品德，看到了一位熱愛生活、又善于憧憬美好未來的農(nóng)村新青年的女子形象。同時，也奠定了我在日后的人生旅途中，不論身處何種崗位，干什么工作，都做到了心中有目標，行動有方向，恪盡職守，篤行不怠。
　　 如今，貼窗花已不再時尚，月姑也成了一位滿臉皺紋的古稀老人。前幾日我回到村子，專門向弟弟打聽關于月姑的消息。弟弟告訴我說：“沒有了老人，月姑也很少回來。至于剪紙，幾乎再沒有剪過?！?br />　　 聽了弟弟的話，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月姑曾說給我的那句話：“等你結婚時，姑剪好多好多窗花貼你窗子上，讓你高興高興?！彪m然這句話一直沒能兌現(xiàn)，但我卻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我多想再回到兒時的小屋，陪月姑再剪一次紙，聽月姑再說一遍給我結婚剪窗花的話。可時間不可能倒流，歲月終究回不到過去，我只能把那個年輕、漂亮、熱情、大方，又樂于助人的月姑形象，把那雙靈動的手指、剪紙時專注的神情，以及輕輕用手指點我額頭時的爽朗笑聲，深深地刻印在腦海里，融化在血液中，那將是我對月姑、對鄉(xiāng)愁最好的珍惜和懷念。
　　
　　 二○二五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