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礦燈(情感小說)
第一章礦燈初亮
一、入礦記
清晨,鷹嘴崖被濃稠的霧氣籠罩著,藍光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踩著布滿碎石的礦區(qū)小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每走一步,鞋底與碎石摩擦,便濺起星星點點的煤灰。他緊緊攥著那張皺巴巴的招工表,手心里全是汗,表頭上“初中文化程度”的紅章,在晨曦微光中被體溫捂得發(fā)燙。這枚紅章,是他從村小民辦教師那里費盡周折得來的,老教師用鉛筆在“家庭成分”欄慎重地畫了個圈,語重心長地說:“貧農(nóng)娃,這是根正苗紅的本錢?!?br />
“小同志,這邊登記。”招工處的鐵皮棚子下,老張正端著搪瓷缸子喝茶,見藍光過來,放下缸子,拍了拍油膩的桌子。藍光走上前,遞過表格,不經(jīng)意間瞥見老張虎口處那塊老繭,像塊凝固的煤矸石,粗糙而堅硬。接過安全帽的瞬間,金屬帽檐冰冷的觸感磕在他額頭上,涼意順著脊椎迅速竄上來。帽襯里“安全生產(chǎn)”四個紅字已經(jīng)褪色得發(fā)白,邊緣被磨得毛糙,倒像是被無數(shù)礦工的體溫和汗水長時間浸染、摩擦出來的。
“宿舍在后山坡,紅磚房?!崩蠌堄娩摴P在表上畫了個勾,聲音粗獷,“記著,井下別碰電氣設備,別單獨行動——你小子細皮嫩肉的,可經(jīng)不起折騰。”
沿著蜿蜒的羊腸小道往坡下走,山風像一只無形的手,裹著硫磺味的煤塵,直往喉嚨里灌。藍光抬頭望去,礦井口宛如巨獸張開的大嘴,黑洞洞的,絞車鋼索在霧里時隱時現(xiàn),偶爾傳來“哐當”一聲,那是礦車出軌的輕響,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突兀。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母親臨行前悄悄塞給他的五塊錢還在,藍布包被體溫焐得柔軟,錢角硌得肋骨生疼。那是家里賣了兩只下蛋母雞換來的錢,母親把錢交給他的時候,眼里滿是期許和不舍:“到了礦上,別委屈自己?!?br />
紅磚房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藍光終于找到二層最靠里的鋪位,草席上還留著前一個住客的汗?jié)n和生活痕跡。枕頭邊擺著他從家?guī)淼姆及?,露出半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脊卷了邊,那是他在油燈下一遍又一遍翻閱的結果,書的邊角已經(jīng)有些磨損。
“你也喜歡保爾?”
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后傳來,藍光嚇了一跳,差點把書掉在地上。轉頭一看,窗沿上坐著個穿藍工裝的姑娘,麻花辮垂在肩頭,發(fā)梢沾著幾點煤星,正用舊報紙墊著補襪子,針腳細密得像田埂。
“我叫藍光?!彼韲蛋l(fā)緊,有些緊張。
“豆小琴。”她抬頭,嘴角微微上揚,眼睛亮得像山澗里的黑曜石,“機電班的,昨天剛調(diào)來掘進組。”
藍光這才注意到,她工裝袖口的補丁,針腳和襪子上的如出一轍。姑娘伸手幫他理了理歪掉的鋪蓋:“這床板硌得慌,我給你墊了塊舊棉氈。”
山風掀起窗紙,采煤機的轟鳴聲和礦井口的呼嘯聲交織在一起,漏進了宿舍。藍光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煤塵,竟比家里的艾草味還親切,讓人莫名安心。
二、初見小琴
“聽說你識字?”第二天下工,豆小琴在井口截住他。她的安全帽歪戴著,鬢角沾著煤屑,幾縷碎發(fā)在臉上隨意地飄著,卻仍端端正正戴著安全帽,帽檐下的臉曬得黝黑,卻透著一種淳樸和堅毅,倒襯得牙齒格外潔白。
藍光摸了摸兜里的筆記本——這是他每天下工后用來記工分的本子,扉頁抄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句子。見他面露猶豫,豆小琴笑了,那笑容如同山間綻放的野花:“別怕,我就問個字?!?br />
她從工裝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是妹妹寫的信:“姐,我今天在公社小學旁聽,老師說我算術有進步?!倍剐∏僦钢斑M步”兩個字,“這倆字咋念?”
“進(jìn)步(bù)?!彼{光聲音輕柔,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溫暖,“你妹妹......上幾年級了?”
“五年級,可家里沒錢交學費。”豆小琴低頭搓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跟她說,等姐攢夠錢,就送你去縣城念?!?br />
藍光想起自己帶來的書,猶豫了一下,然后從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遞過去:“你要是想看......”
“不妥當?!倍剐∏龠B忙擺手,眼神中帶著一絲歉意,“礦上的書金貴,你這書......”
“我抄一份給你?!彼{光脫口而出,沒有過多的思考,“我字寫得好,能一筆一劃描。”
豆小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被風吹開的煤窯口,一束光穿透黑暗,漏進一線天光。她從兜里掏出個烤紅薯,皮兒焦黑,掰開后冒出騰騰熱氣:“剛從伙房偷的,熱乎著呢。”
紅薯的甜香混著煤塵,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藍光咬了一口,燙得直吸氣,豆小琴看著他,忍不住笑出了聲:“慢點兒,沒人跟你搶?!?br />
遠處傳來下工哨聲,悠長而響亮。豆小琴把剩下的半塊紅薯塞給他:“拿著,路上吃。”說完,轉身就要走。
“等等。”藍光喊住她,從兜里掏出半截鉛筆,遞過去,“這個給你,比你之前那支好?!?br />
豆小琴回頭看他,眼中滿是驚喜和感動,接過鉛筆,輕輕說了句:“謝謝?!比缓筠D身跑遠了,背影在煤塵里忽明忽暗。藍光捏著鉛筆,突然想起母親納鞋底時說的話:“這世道,再難也得咬牙往前奔,就像礦燈,越黑的地方,光越亮?!?br />
三、礦工宿舍
井下八小時,像被按了慢放鍵,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藍光的洋鎬磕在煤層上,火星子四濺,有的濺在臉上,生疼。膠靴踩過積水,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響,混著頭頂?shù)嗡摹暗未稹甭?,成了獨特的礦下交響樂,在這狹小而封閉的空間里回蕩。
“小藍!小心!”
豆小琴的喊聲響在頭頂,藍光本能地低頭,一根碗口粗的撐木擦著安全帽砸下來,在腳邊砸出深坑,塵土飛揚。他踉蹌著扶住巖壁,掌心被石子劃破,血珠滲出來,很快被煤塵染成褐色,看起來格外刺眼。
“沒事吧?”豆小琴蹲下來,焦急地問道,伸手從兜里掏出手帕要給他擦,見他手上的血,又縮了回去,眼神中滿是擔憂,“我去拿藥箱?!?br />
等她跑遠,藍光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全濕了,不知是冷汗還是剛才驚嚇所致。剛才那根撐木要是砸實了,怕是要砸斷肋骨。他摸了摸兜里的紅薯干,是豆小琴早上硬塞給他的,還帶著她的體溫,此刻卻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升井后,藍光坐在井口的老槐樹下脫鞋。膠鞋裂了道縫,煤渣扎進腳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鉆心地疼。豆小琴從宿舍跑過來,懷里抱著雙布鞋,臉上帶著一絲急切:“我奶奶做的,千層底,軟和。”
布鞋帶著陽光的味道,藍布面洗得發(fā)白,針腳密得像螞蟻排隊。藍光套上,腳立刻陷進軟乎乎的鞋幫里,舒服得直吸氣。豆小琴蹲下來幫他系鞋帶,手指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腳底的傷口,他疼得縮了下,倒吸一口涼氣。
“我給你敷點藥。”她從圍裙兜里掏出個小瓷瓶,眼神專注而溫柔,“是紫藥水,我奶奶配的?!?br />
藥水涂在傷口上,涼絲絲的,緩解了不少疼痛。藍光抬頭看她,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和自己的影子疊在一起,仿佛融為了一體。豆小琴的麻花辮散了,幾縷碎發(fā)沾著煤塵,卻別有一番自然的韻味。
“謝......”
“謝啥。”她輕輕打斷他,眼神中帶著一絲俏皮,“咱們礦工,互相搭把手不是應該的?”
夜風掀起她的工裝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藍光突然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話:“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他望著豆小琴認真的側臉,在心里默默補充道——所謂鋼鐵,大概就是這樣,在一次次敲打里,越磨越亮,在生活的苦難中,愈發(fā)堅韌和溫暖。
第二章命運轉折
一、意外借調(diào)
藍光沒想到,一線工人的日子才過了三個月,命運就給了他一扇通往未知的窗。
那天區(qū)隊長把他叫到辦公室,窗臺上的搪瓷缸子冒著熱氣,茶葉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小藍,”劉隊長摘下老花鏡,擦拭了一下鏡片,“礦報上登了你寫的《井下晨曲》,礦長看了直拍大腿,直夸寫得好?!?br />
藍光的手攥緊了褲縫,心里既緊張又激動。那篇文章是他下了工躲在工棚里,借著昏黃的燈光寫的。他記的是清晨下井時,老礦工王師傅用礦燈照路,光暈里浮著煤塵,像星星落進了黑潭?!澳z靴踩過積水的咕嘰聲,像大地在打呼?!薄@是他蹲在積水坑邊聽了半宿,用心感受、仔細琢磨總結出來的。
“礦長說要調(diào)你去區(qū)隊機關,學寫材料?!眲㈥犻L敲了敲桌子,眼神中充滿鼓勵,“這可是好事兒,多少老工人求都求不來。”
消息傳開那天,宿舍里炸開了鍋。老陳拍著他肩膀,大聲笑道:“行啊小秀才,要脫離苦海嘍!”豆小琴卻躲在角落,手指絞著圍裙角,臉漲得通紅,半天憋出一句:“那......你還教我認字不?”
藍光的心跳得厲害,仿佛要跳出胸膛。他想起豆小琴枕頭下露出的半截鉛筆,想起她蹲在路燈下看書的模樣——礦上的路燈昏黃,她總湊得老近,睫毛上落滿煤塵,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
二、拜訪劉叔
借調(diào)手續(xù)辦完那天,藍光在宿舍收拾鋪蓋。豆小琴抱著他的鋪蓋卷,動作輕柔得像捧著什么珍貴的寶貝:“帶著這個,新鋪蓋沒舊的有滋味,這上面還留著你的氣息呢?!?br />
藍光摸出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脊已經(jīng)用藍布重新包過,針腳歪歪扭扭——是豆小琴連夜一針一線縫的,雖然針腳不夠整齊,但卻飽含著她的用心?!敖o你?!彼褧o她,眼神堅定,“我在機關有書看,你留著,多讀書總是好的?!?br />
豆小琴的指尖蹭過書皮,突然說:“我叔是區(qū)黨委副書記,劉正清?!?br />
藍光一怔,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早聽說礦上有個劉副書記,卻不想是豆小琴的親戚。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一絲擔憂,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澳悄?.....”
“別去麻煩他?!倍剐∏侔褧麘牙锇?,眼神真誠而堅定,“你靠本事吃飯,比走后門強,我不想別人說你是因為我的關系才有了好機會。”
可第二天,豆小琴還是陪他去了南山家屬區(qū)。山路上的野菊開得正艷,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她提著竹籃,里面裝著母親腌的咸菜,臉上帶著一絲羞澀和緊張;藍光背著帆布包,里面是兩瓶從供銷社買的“紅星二鍋頭”,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
劉正清家的院子里種著葡萄,藤蔓爬滿竹架,在陽光下形成一片斑駁的綠蔭。岳琴系著藍布圍裙迎出來,手里端著剛出鍋的糖餅,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小光來啦!快坐,正說你寫的文章呢,大家都夸你寫得好?!?br />
飯桌上,劉正清夾了塊排骨放進他碗里,眼神慈祥而和藹:“小光啊,礦上報的材料我看了,有股子熱氣?,F(xiàn)在的年輕人,就該這樣,有擔當,有想法?!彼噶酥笁ι系拿飨瘢曇艉榱?,“要多為礦工發(fā)聲,多寫咱們的苦與甜,讓大家都知道咱礦工的不易?!?br />
藍光緊張得筷子直抖,夾的糖餅掉在桌布上。岳琴笑著給他遞了張紙巾,目光掃過豆小琴——姑娘正低頭剝蒜,耳尖紅得像要滴血,眼神中帶著一絲羞澀和不安。
臨走時,劉正清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以后有什么難處,就來找我。”豆小琴跟在后面,踢著路上的石子,突然說:“叔,我?guī)湍銚竦牟耍銍L嘗?”
劉正清彎腰撿起顆白菜,放進她手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閨女,有心了?!?br />
三、確定關系
臘月廿八,礦上的年味濃得化不開。到處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高掛起,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慶的笑容。藍光跟著豆小琴去她家拜年,路過小賣部時,她買了包水果糖,蹲下身,把糖分給路邊凍得發(fā)抖的流浪兒,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豆小琴的家在礦區(qū)最邊上,兩間土坯房,墻上貼著褪色的年畫,雖然簡陋,卻充滿了家的溫暖。妹妹小芳撲過來,扎著兩根麻花辮,臉蛋紅得像蘋果,眼神中充滿好奇:“姐,這位哥哥是不是你說的‘會寫文章的秀才’?”
藍光被逗笑了,從帆布包掏出包糖,遞過去:“小芳妹妹,這是給你的,希望你新的一年甜甜蜜蜜?!?br />
劉婆從灶房出來,手里端著熱乎的紅薯,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快進屋,外頭冷?!彼{光的手,慈愛地說:“我家小琴自小沒了娘,我這當奶奶的,就盼著她找個知冷知熱的人,以后能好好照顧她?!?br />
藍光的臉騰地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豆小琴在灶間燒火,火星子映得她臉頰發(fā)亮,眼神中帶著一絲羞澀和期待。劉正清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手里拎著瓶酒,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小光啊,我和秉德哥商量過了,你們的事......”
“叔!”豆小琴從灶間沖出來,手里還攥著燒火棍,眼神中帶著一絲焦急和緊張。
劉正清哈哈大笑,笑聲爽朗而開懷:“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他從懷里掏出兩封信,遞過去,“一封給壽縣大隊,一封給公社,你倆的婚事,礦上給你倆做主,這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心意。”
藍光的手顫抖著接過信,紙頁還帶著體溫,他感受到了大家對他的祝福和期待。他想起三個月前下井時的恐懼,想起豆小琴遞來的紅薯,想起她在油燈下補襪子的模樣,想起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原來所有的苦,都是為了此刻的甜,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
窗外飄起了雪,礦燈在雪地里亮成一團橘紅,溫暖而明亮。豆小琴靠在他肩頭,輕聲說:“你看,礦燈多亮。”
藍光望著遠處的礦井口,那里的礦燈連成一片,像銀河落進了山谷。他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話:“鋼是在烈火與驟冷中鑄造而成的。”而他和豆小琴,何嘗不是在這黑暗的礦井里,在生活的淬煉中,慢慢變成了彼此的光,在苦難中相互依偎,共同前行,成為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尾聲
許多年后,已成為礦報主編的藍光在回憶錄里,滿懷深情地寫道:
“礦燈是什么?是黑夜里的眼睛,是寒夜里的篝火,是礦工的命。可對我來說,礦燈更像一顆種子——它在我和豆小琴心里發(fā)芽,長出了愛情,長出了希望,長出了比煤更堅韌的光。它照亮了我們在黑暗中前行的道路,見證了我們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也成為了我們生命中最珍貴、最溫暖的象征?!?br />
如今,鷹嘴崖下的礦區(qū)早已轉型,當年的礦工宿舍改成了礦史館。展柜里,那盞磨得發(fā)亮的礦燈靜靜躺著,玻璃罩上蒙著層薄灰,卻仍能看出當年的刻痕——是豆小琴用鉛筆寫的“平安”,和藍光用鋼筆添的“同往”。這兩個簡單而又充滿深情的字,仿佛在訴說著他們之間那段刻骨銘心、跨越苦難的愛情故事,也見證著他們在礦井下那段充滿奮斗與希望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