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回東北，給東北親戚帶了一箱子承德特產(chǎn)。為了裝下這些東西，我特意拿了一個特大號的旅行箱。記得那天我剛一下車，正趕上下雪。那天的雪很大，雪花飄灑著斜愣楞刮進站臺時，我費力地拖拉著沉重的旅行箱一不注意滾輪一下卡進了地磚縫里。這時，哈爾濱西站的廣播正用雙語報著車次，來往旅客穿著笨重，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行走著，仿若一群笨拙的企鵝。
　　 “整不動了？”突然我的身后有人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問道。我還沒顧得上回答，一只戴著棉線手套的大手就伸了過來。
　　 緊接著一個戴著雷鋒帽的大叔，他左腳別住箱子，右手往上一提，我的行李箱“咯嘣”一聲就被他提了出來。沒等我道謝呢，他已經(jīng)晃著肩膀往前走了，人造革棉靴子在雪地上踩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當我奮力擠上開往市區(qū)的64路公交車，暖風呼呼地給得正歡，窗玻璃上的冰花卻越結(jié)越厚。我站在擁擠的車廂里，緊緊拽著手里的箱子，幾次險些被擁擠的人群擠倒。這時我感覺有一個人拽了拽我的衣角說道：“老姐，你拿的旅行箱太大了，來，坐我這吧?！币粋€年齡比我小的少年站起身給我讓座，他并幫我把手里的旅行箱推到座位的縫隙處。我連聲道謝！他卻說他馬上就下車了，不用謝！男孩子下車后不久，一個前排大媽突然大聲嚷起來：“我手機呢？”她不停地翻找手里拎的各種袋子，緊張的神情就像只受了驚嚇的老母雞。
　　 車廂里的乘客頓時不安起來，人們緊張翻著自己手里的挎包。有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大姐，翻看完自己的挎包，臉上露出高興的表情說：“我啥都不少！”幾個中學生仍然悠閑地聽著音樂，不為所動。仿佛車廂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與他們無關(guān)。有幾個打瞌睡的農(nóng)民工頓時精神起來，他們顫巍巍打開自己的隨身包，慌亂地翻看著。那個戴著雷鋒帽幫我的大叔在車里來回走動著，他一邊走一邊嘴里喊著：“借光，借光了！咱們誰都甭著急下車！”突然，他一下按住一個正往車門蹭，穿著灰羽絨服的男人喊道：“大兄弟，你腳底下踩的啥？”
　　 男人的腳底下踩著一個最新款的華為手機，鋼化膜的一角被他踩的有了淺淺的裂痕。那個穿著灰羽絨服的胖男人漲紅著臉辯解道：“我、我?guī)臀蚁眿D兒撿的……”那個幫我的大叔笑了說：“你媳婦兒不是擱家腌酸菜呢嗎？難道她指揮你讓你這么整嗎？”頓時車廂里的人哄堂大笑，紛紛指責那個男人道：“都是出門在外的人，咋那么小氣呢？”大媽的手機失而復得了，她緊緊攥著手機對大叔說著感謝話。大叔卻說：“都是東北人，就不要說客氣話了！”
　　 下車時，雪下得更密實了。那個大叔走在我前面，突然他回頭看了看我停下腳步，非要幫我拎箱子不可，他問我要去哪？我說了地址，他說他家就住在中央大街旁邊的老巷子里，和我?guī)缀跬贰Ｂ愤^秋林公司時，他突然鉆進副食店，出來時手里攥著幾根紅腸說道：“給閨女買的?！彼麖亩道锾统鲆徊渴謾C給我看，他的手機屏保上，一個漂亮的女孩正對著我笑。大叔說，他閨女在杭州當護士呢，就喜歡吃家里的紅腸那股煙熏味。
　　 大路上的積雪厚厚的，瞬間也被踩成了冰鏡子。大叔一邊走著一邊囑咐我慢些走，別滑摔了。前面有個穿了高跟鞋的姑娘，一個趔趄就要摔倒，大叔急忙小跑著就去扶，自己反倒滑了個屁股墩。大叔一骨碌爬起來，拍著身上的雪沫子，他彎腰時，我看見他后腰露出截褐色膏藥邊兒。
　　 轉(zhuǎn)過俄式老洋房，大叔突然在松花江防洪紀念塔前站住。有個南方游客正跟一個司機爭執(zhí)，司機非要多加一份載行李箱錢，非要多收旅客二十塊錢，并說是“雪地服務費”。大叔走了過去，拍了拍司機師傅的肩膀道：“二柱子，你爹昨兒晚上還跟我下棋呢，要不要咱現(xiàn)在就給他打個電話？嘮嘮你宰顧客的事？”司機聽后，擺了一下手說了句：“張叔呀！我真是服了你了，怎么哪都有你呀？”轉(zhuǎn)身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路燈亮起來時，我終于見到了大叔說的他的“家”——其實是間帶暖氣的倉買店。一個系著花圍裙的大娘正在門口鏟雪，看見大叔說道：“老伴你回來了！”玻璃柜臺上擺著“黨員示范店”的銅牌，旁邊鐵皮糖盒子里，裝著一些五顏六色的水果硬糖。
　　 大娘非讓我進屋坐坐，并給我倒了杯熱水。從大娘嘴里我了解到：大叔姓張，是一名退伍軍人。他曾在當年的抗洪搶險中，在大堤上連守七天，落下個老寒腿。里屋電視里正播放著《東北一家人》，片尾曲混著灶上的酸菜白肉鍋“咕嘟”聲。
　　 喝完水，張大叔執(zhí)意把我護送到了我三姑家。第二天，我和表弟在索菲亞教堂拍照時，手機凍關(guān)機了。一個穿藍工裝的掃雪大爺，直接把我領進一個休息室里，還從兜里掏出個暖寶寶：“閨女貼著，日本進口的?！彼f話時呵出的白氣凝在眉毛上，跟張大叔一樣有雙粗糲的手掌。
　　 我在東北待了一個禮拜，我臨走前一天，買了一些東西去看了張大叔?；鼐└哞F啟動前，我收到了張大叔的語音：“給我閨女買的紅腸，閨女已經(jīng)收到了，她說還是那個味兒，她很喜歡！我昨后晌去你姑家，也把你那份塞箱子里啦！”
　　 打開行李，果然發(fā)現(xiàn)了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幾捆東北紅腸。底下還墊著份《新晚報》——四版刊登著“活雷鋒張建民義務為民做好事”的系列報道。文章一側(cè)有一張他正幫旅客扛行李的照片，他那張棗紅臉膛從雷鋒帽中鉆出來，活像枝凍透的糖葫蘆。
　　 列車穿過白樺林時，我想起我去看望張大叔那天，當時看到他正戴著他那頂雷鋒帽，給社區(qū)孤寡老人送買的糧食。樓道里的聲控燈明明滅滅照著他的后背，我聽他對老人說的話：“咱東北雖然冷，但咱這嘎達的人，就像個防寒保暖的棉襖，暖和著呢！”
　　 他的話瞬間讓我想起掃雪大爺送的暖寶寶，想起公交車上少年讓座，想起大叔后腰那截膏藥——這些東北行的碎片，讓我一直暖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