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不知道屹立多久的棗樹在微中揮舞著枝干，我蹲在墻根兒默默地數(shù)著已經(jīng)第幾個春天沒見過那抹橙黃。2000年小學的畢業(yè)照里，后排男生舉著的健力寶瓶身還在閃閃發(fā)光，可轉(zhuǎn)眼就被那塊橡皮擦殘忍地抹去了。
　　 記得那是在三年級的一個運動會，何校長拿著搪瓷缸子走上了主席臺：“這次運動會的前三名獎勵健力寶！”我盯著教室外張貼的“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把鞋帶系的緊緊地。500米沖刺的時候，系在胸前的紅領(lǐng)巾隨風擺動，那根用紅繩串起的兩根鑰匙叮鈴哐啷地砸著肋骨，我聽見在后排有一個熟悉的女聲“喝健力寶啦”，我的腳下突然就向長出彈簧，一個勁地向前沖。那個女孩是我的一個鄰居，還是我的同班同學。一直到初中，我才偶然得知，那個時候她一直在暗戀我，只可惜她已經(jīng)到外地讀初中了。
　　 “汪震宇同學，第三名！”大喇叭里傳出何校長的聲音。獎狀還沒焐熱，就見何校長從那個淡青色的雷鋒包里掏出了鋁罐分別塞進了我們手里，全校近一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圈銀白拉環(huán)。我躲在操場圍墻邊“紅領(lǐng)巾先鋒隊”的宣傳欄下，迫不及待地用門牙磕開了拉環(huán)。我舍不得大口大口喝，只是一點一點地抿著。不知到什么時候，隔壁班的小胖蹲在離我三步遠的草叢邊，吞咽著口水，我裝作沒看見，故意把鋁制的罐子晃得嘩啦響，余光卻偷偷瞥見他攥著的玻璃彈珠。當他把五顆玻璃彈珠滾到我鞋邊時，我“恍然大悟”地把罐口遞了過去，他仰起頭咕嘟咕嘟地喝了足有半瓶，我趕緊把健力寶搶了回來。
　　 那時候的寒暑假基本上都待在外婆家，外公總是把“健力寶”的空罐套在自行車把手上。我和那個和我一般大的小舅，總是將外公的二八杠偷偷地騎出來，鋁罐碰撞“叮叮當當”的身影在田埂上驚飛了許多不知名的小鳥。那次我和小舅蹲在供銷社的門檻上，把帆布兜里的鋼镚“嘩啦”倒在水泥臺上?！耙挤?、伍分、一毛……”二十二枚硬幣在夕照的照耀下泛著光，我們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漬，一遍又一遍的數(shù)。“夠了！夠買兩罐?！毙【碎_心地說。我倆一前一后的來到了柜臺，就見那柜臺邊的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橙黃的漣漪。“啵，?！眱陕暎覀z同時用指甲摳開鐵皮拉環(huán)，坐在田埂邊用麥稈吸著喝，他突然就把罐子舉過頭頂：“看！像不像電視臺的發(fā)射塔？”。
　　 那年學校門口的小賣部換了換了玻璃冰柜。我和妮子趴在冰柜上數(shù)著鋼镚“五毛、一塊、一塊五……”，卻突然發(fā)現(xiàn)本來屬于健力寶的位置換成了其他品種的飲料?！袄习迥?，這里的健力寶呢？”穿著黃色連衣裙的老板娘頭也不抬：“早就不賣了，現(xiàn)在都喝那款帶勁兒的飲料了?！蔽液湍葑舆掷锏挠矌?，看著對面小飯店里的電視里正播播放運會，我突然想起去年她數(shù)學考滿分時，我就在她課桌塞了一罐“健力寶”，瓶身上用小刀刻了一個“一箭穿心”。初三備戰(zhàn)中考的那個時候，我考砸了，蹲在操場的角落偷偷流眼淚，妮子遞來一瓶冰紅茶：“這玩意兒提神?！?br />　　 高中住校后，食堂的飲料販賣機里總是咕嘟咕嘟冒著各種口味的可樂飲料。有次校慶排演節(jié)目，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個頭還比較矮，因此我扮演八九十年代的小學生，道具組居然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個“健力寶”的易拉罐。我捏著那個熟悉的罐體，突然想起那個小學同桌似乎也曾經(jīng)用小刀在瓶身上刻了一個“一箭穿心”，和我給妮子刻的是那么地相似。家長會的那天，老媽拎著一個紅色塑料袋來教室，里面除了茶葉蛋，還躺著一瓶皺巴巴的健力寶：“在小商品市場里找到的，就知道你小子好這一口，好像馬上就要過期了?！?br />　　 2009年的那個夏天的周末，我閑來無事縮著脖子逛校園超市，在最右邊的一個柜臺的最底層，一抹橙黃突然撞進眼簾。那熟悉的瓶身，在這有些簡陋的校園超市里卻顯得格外有氣質(zhì)。我激動地拿起了一罐，手似乎有些哆嗦，瓶身上凝著的水珠滴在了我新買的牛仔褲上，暈開的形狀竟和小學時掉在語文試卷上的是一模一樣。結(jié)賬的時候收銀員舉著掃碼槍愣了足足有三秒鐘；“這是……健力寶嗎？我們進貨時都以為是庫存的舊貨呢。”
　　 去圖書館的路上，我忍不住摳開拉環(huán)，氣泡“滋”地一下冒了出來，濺了我一眼鏡片。正在我手忙腳地亂擦時，剛剛從校園網(wǎng)吧出來的“牛大便”迎面走來：“喲，在喝‘東方魔水’呢？給我也嘗嘗”說著就把他那曬得漆黑的大腦袋湊了過來?！拔野帜贻p時追我媽，就送的這玩意?！彼舆^瓶子晃了晃，突然指著標簽皺了皺眉：“你看這生產(chǎn)日期上寫的可是2002年呀！”我驚得差點把舌頭咽下去，連忙返回校園超市，收銀員人還不錯，馬上就找出進貨單“噼里啪啦”地仔細查官網(wǎng)才發(fā)現(xiàn)是批次印刷錯誤，可那天晚上，寢室的整棟樓基本上都知道在301宿舍有個喝“古董飲料”的傻子。
　　 那天晚上學生會辦“年代秀”晚會，我們班表演的是九十年代情景劇，我特意帶了瓶健力寶當?shù)谰?。前面的表演都很順利，輪到我打開健力寶的時候，誰知由于太過緊張了，擰拉環(huán)時用力過猛，“噗！”只見橙黃色的液體噴了前排評委一身。臺下哄堂大笑，但是我卻看見坐在角落的輔導(dǎo)員偷摸的抹了下眼睛，后來我才知道，他參加工作那年單位發(fā)的第一筆福利就是健力寶，“那時候啊，誰家要是擺一箱在客廳，能引來半個村子的孩子”。晚會結(jié)束后，有個學弟追著問我要手上拿著的空罐，并且說他爺爺曾經(jīng)是老體育教師，總是念叨著“李寧拿金牌時喝的就是這個”。
　　 參加工作后，我和妮子由于種種原因分手了。此后，老辦公樓下的臺階就成了我的?？?，我總習慣的攥著那瓶楊梅酒，看著車燈將瓶身的光影揉的稀碎。城市燈火漸次亮起，恍惚間妮子悄悄把一瓶健力寶塞進我的懷中，她還是那么的溫柔可愛。忽然間，我被一聲不知道是什么鳥的叫聲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掌心的汗也早已暈濕了酒瓶的標簽。車流在眼皮底下來來回回的，車燈照在酒瓶上一閃一閃的，那些碎金子似的光斑像極了她最后說“再見”時睫毛上抖落的星芒。
　　 年后回到外婆家，小舅的兒子正在院子里踢足球。小家伙跑過來就搶我手里拿著的一箱健力寶，只見他用吃奶得勁硬是沒拉動那個裝箱子的網(wǎng)袋，我突然想起二十幾年前小舅偷偷騎著外公的自行車帶我去供銷社的場景。如今小舅在省城開了家賣菜的超市，可是收銀臺旁總擺著幾瓶健力寶。
　　 屋外的那顆棗樹又落了層葉子，我蹲在墻根兒給年幼的小表弟拔著健力寶上的拉環(huán)，不遠處傳來鄰居小孩的爭執(zhí)聲里，似乎又傳來二十幾年前供銷社“啵?！钡拈_罐聲。“當啷”我笑著把拉環(huán)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