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我的“經(jīng)商”那點事(散文)
一
我自認為自己是個沒有商業(yè)頭腦的人,歸咎于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地里刨食,他們將這些行為釀造成基因傳給了我。入學后,當我雙手背后,挺直了腰身,我慢慢從課本上以及老師的諄諄教誨中知道了,買賣當中有“投機倒把”行為,是犯罪,我輩不齒也。
小時候,我有個遠房大舅,從我記事起,他就騎著自行車,走村串寨,走街串巷,賣麥芽糖。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個柳條籃子,上面蓋著一層棉布。剛進村,就開始叫賣。他個子不高,嗓音也不高,甚至還帶有幾分沙啞,但具有辨識度。一聽到,我就會跟母親說:“媽,大舅又來了?!蹦赣H聽我這樣說,就停下手里的活,趕緊扭頭向窗望去。這時,常??吹?,大舅推著車子,朝著我家大門走來。
讓我不高興的是,他常常在吃午飯前來,進門就喊母親:“小韓子,給我弄點吃的。”他比母親大幾歲,跟母親一點都不見外。母親就立刻去做了,家里沒什么好吃的,有時,不得不把晚上要吃的一塊豆腐給他燉上。母親熱情,冬天,還會給他燙一點白酒,讓他喝上幾口,暖暖身子。本以為,每次他都會拿出幾根麥芽糖分給我們兄妹,但這種時候并不多。所以,以后他一來,我們就都給他臉子看。母親總是勸我們:“別介,你大舅不容易,就靠賣麥芽糖,養(yǎng)活七八口人?!睆拇?,我們習慣了,覺得大舅頭腦靈活,打心眼里佩服他。
大舅家的孩子,身上也散發(fā)著商業(yè)氣息。其中,大表哥,改革開放之初,一趟趟從老家往深圳跑,聽大人們講,他每次都不白跑,意思是賺到錢了。不知道他倒賣的是什么,但一定是將北方的特產(chǎn)帶到了南方。每次看見有人問他,他總是笑而不答。他將鎮(zhèn)上銀行的工作都辭了,每年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幾次,小日子就過得足夠滋潤。他能說會道,穿得水光溜滑,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典型的一副“倒爺”形象。
耳濡目染,有時我們也琢磨出一些商業(yè)行為。當時,不知道是農(nóng)場和農(nóng)村執(zhí)行不同的糧食政策,還是有其他方面的原因。農(nóng)場吃白面(東北方言:小麥粉)多,農(nóng)村則吃粗糧多。所以,那時候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農(nóng)村的女子都喜歡嫁到農(nóng)場去。我的二姨就是,只是,二姨吃了很多年白面,婚姻并不幸福。還有一種現(xiàn)象,要么農(nóng)場人用白面來我們村里換粉條或者小米、紅小豆之類,要么,反之,我們背著所謂的土特產(chǎn)去農(nóng)場換白面。我和母親就經(jīng)常帶點粉條,去村子西南方向的向陽農(nóng)場換白面。不敢喊,只是見人就問問,人家一搖頭,就趕緊走。我們這種行為,可不可以說是“易貨貿(mào)易”的雛形。
記得一個春天,雨后初霽,母親和我?guī)е蹢l去了向陽農(nóng)場。幾圈轉(zhuǎn)下來,沒人接茬,天要黑了,我們只好悻悻而歸。那晚,母親用家里僅存的一點白面,搟了面條,用菜園里剛冒頭不久的春韭,做了韭菜雞蛋鹵,我和家人吃了一頓終生難忘的晚飯。
二
春風綠的不止是江南岸,春風吹拂的是大地。我門那個窩在山洼里的小村子,歷經(jīng)改革春風的吹拂,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村里唯一一家商店承包給了唯一一位商店售貨員包師傅,她真地姓包,不是因為承包了我們給起的綽號。她身材矮胖,大眼睛,走路甩著兩條長長的粗辮子,共產(chǎn)黨員。我們都很不理解,“這不是單干了嗎?”群眾議論紛紛。她似乎不在乎,干得很起勁,村民發(fā)現(xiàn),承包后,商店里貨多了起來,有些還比原來便宜了。
生產(chǎn)隊里地少,農(nóng)活不多。父親不愧是老會計,估計是他腦子里已經(jīng)盤算一段時間了,有一天,他跟母親說,要開一間小賣部,就是像城里人那樣做個個體戶。很快,小賣部就在三隊隊部一間空房子里開張了,主要是高中畢業(yè)賦閑在家的妹妹幫助父母打理。起初,我都不愿意過去看下,覺得站在柜臺里,有點像登上舞臺表演的意思,顧客三三倆倆來買東西,也閑聊,自己很難為情。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心理,怕見人。后來,站的次數(shù)多了,就變大方了。等后來小賣部搬回我家西屋,寒暑假時,我就幫忙了,賣賣貨,最重要的是幫父親一起去礦上或鎮(zhèn)上去進貨,搬啤酒箱子時,那些空瓶子合奏的打擊樂,猶在耳畔回響。
這樣,一村兩店,實際是和包家形成了競爭關(guān)系。有幾次,妹妹還叫她的小伙伴去包家,佯裝買東西,以獲取包家商品的價格。妹妹不懂競爭,也沒想過競爭,只是說,別賣得比人家貴就行。母親能站柜臺,這出乎我們的意料。母親不識字,但會算賬,有時就是稍微慢點,但從沒差過錢。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心算”?父親懂得怎么賺錢,但他大度,打酒和醬油的,他總會多給人補點,一斤的玻璃瓶,總是給人家裝滿。有時差個一分二分他就湊整不要了。更可怕的是有些賒賬的,他用個小本子記著,有的家庭困難,他總是不好意思管人家要賬。倒底開小賣部賺了多少錢,或者說,賺不賺錢,父親沒說過。直到1988年,父母跟我搬去了縣城,小賣部才歇業(yè)。但不管怎么說,小賣部是我們家人商業(yè)意識的啟蒙地,我們一家六口都當過“營業(yè)員”。
到了縣里,父母買了一輛手推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擺起了攤兒。有小賣部的歷練,他們干得得心應(yīng)手。但有一點,比開小賣部難,就是每天不能剩貨,尤其那些綠葉菜,隔夜就不好賣了,所以,我給父母建議,有些菜到了下午就降價打折,多買更便宜,如果哪個菜本錢已回,那就更要快點出手,給錢就賣。這些主意,讓父母的小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只是那時還是刻板了些,沒有學會買菜送大蔥。
一次,我見旁邊地攤上有一堆油豆角,非常新鮮,好像剛從田里摘下來。我看得出,賣主急著要走,似乎不太在乎價格高低。我上前花5元錢全部買下,賣主很高興。轉(zhuǎn)身,我放在我家的攤位上,10元錢全部賣出,買主更高興。算是暴利,我第一次體驗到賺錢的快感。我跟父母炫耀了足足有幾分鐘。晚飯時,花5元錢買了兩瓶啤酒,讓父親喝一瓶,父親卻不喝,說那玩意兒,脹肚。
雙休日、節(jié)假日的時候,或者業(yè)余時間,我經(jīng)常替父母看攤,學會了討價還價,通過討價還價,我能看出買主家的經(jīng)濟狀況,甚至從他們猶豫的表情中,看到一個家庭的生活過得怎樣。久而久之,那些和父母一起做生意的“鄰居”,都以為我就是賣菜的,等我調(diào)到市里工作,就再難見到我的身影。后來,父母說了好多次,有時,他們來父母攤位,踅摸半天,起初以為看父母都進了什么貨,父母一問,方知,原來是在找我。
三
1990年秋天,我調(diào)到市里工作。
我到財務(wù)科一年后,我們只比我大兩三歲的年輕的財務(wù)科長就“停薪留職”了,在江門和家鄉(xiāng)之間做起大豆生意,回來看我們時,他的笑聲幾乎能震落棚頂?shù)幕覊m。經(jīng)常來財務(wù)請款的一位供應(yīng)商,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福建人,一次,私下里,他跟我說,自己手里有100塊錢時就開始做生意了。我說,不怕賠嗎?他回答我,不怕,賠了再想法賺回來。耳朵里,總是傳來某某“下?!钡南ⅲ睦锇W癢,我卻時常用手撓著額頭。我是出納員,那時還沒電算化,也沒網(wǎng)上銀行,每天從我手頭過的現(xiàn)金少則幾千元,多則上萬元幾十萬元,同事給我封號“過路財神”??晌夷弥吭?69元的工資,除了為每月的房租水電費算計著開銷,還要提心吊膽,生怕親戚或同事誰家辦喜事請我去喝喜酒。
不敢下海,就在海邊走走,濕濕鞋吧。我有站柜臺、擺地攤的底氣,便和來接替我出納工作的小楊一拍即合。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利用星期日,我倆去工廠附近的農(nóng)貿(mào)產(chǎn)品批發(fā)中心,批發(fā)了一袋地瓜。按照我的推測,東北那時幾乎不種地瓜,卻又喜歡吃地瓜,應(yīng)該好賣。小楊也不知從哪里弄了一桿秤,我們就到一個叫西門的地方擺起了地攤,怕凍,又不敢倒出來,只好將袋子敞開點,讓路過的人看見地瓜。平時口才還算不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甭提叫賣了。最主要的,怕遇見熟人,所以,兩人還躲躲閃閃的,有時,靠說說笑笑給對方壯膽。怪了,只有幾個人問過,卻沒人買。到下午三點來鐘,只好收攤了,午飯沒吃,回辦公室,小楊用他藏在文件柜里的電鍋煮了兩碗白面條。
周一上班,我們把50斤地瓜原價賣給了同事,差一點就夠本錢。我跟小楊說,那是損耗,我用成本名詞給小楊解釋,他笑笑。可惜的是,我的“生意伙伴”小楊不到四十歲就生病早逝了,后來我在上海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里很難受。我到現(xiàn)在也愛吃地瓜,只是有時吃完燒心。
看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我不甘于老老實實上班。那時的工作,于我而言是雞排,不是雞肋,因為不能扔棄。因為,除了上班,我還沒學會怎么掙錢。上班之余,我還是努力掙點外快,以補貼家用。我學著“拼縫”,實際就是非法中介。比如,聽說朋友廠里要做幾只大型的出口用包裝箱,我將這筆生意介紹給了廠里的一個木材加工分廠,從中收取一點辛苦費,所謂的回扣。賺了不到200元錢,分廠廠長兒子結(jié)婚,隨禮100元,還要給他敬酒,以示感謝。我學過經(jīng)濟法,知道這樣做其實是違法的,雖然那個年代,這種現(xiàn)象比較普遍,可美其名曰法不責眾。但我還不愿冒這樣的風險,以后再沒干過。我還是信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那時正提倡市場經(jīng)濟,國企正處在改革整頓階段,很多企業(yè)關(guān)停并轉(zhuǎn),下崗分流員工增多。為適應(yīng)群眾生活需要,市里新辟了幾個舊物市場。在和我家隔著一條馬路的空地上,每到雙休日,就是一個沒有圍墻的舊物市場。1994年的初秋,幾個好友幫助我,將家里清理出的舊衣柜以及舊衣物,拿到這個市場上,一起吆喝著賣了。那是我經(jīng)歷過的一次不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yè)行為,那是我和故鄉(xiāng)的告別儀式。如果有人穿上我的舊衣服上街,會不會被老同事見到了,在后面喊我的名字。
到了上海后,雖然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我還是有個醞釀了三十年的想法。那就是開個書店。特別是有幾年全國流行“詩歌書屋”、“詩歌驛站”,有幾年上海流行主題書店、特色書店,都深深地吸引我。當個書店老板,也算有了商人身份,實現(xiàn)自己給自己打工的夙愿。賣書賺點薄利,同時,還可看很多書,時間夾縫里還能寫作,都是我愛干的事兒。但隨著電子書大量涌現(xiàn),紙質(zhì)書市生存艱難,因養(yǎng)家所迫,我想的時候膽大,做的時候膽小,一直沒動,終未如愿。幾十年職場打拼下來,還是給自己培養(yǎng)成了一輩子給人算賬怎樣賺錢,而自己卻不會賺錢的人。
說到眼前,今年地里青菜種的有點多,有地友給我出主意,吃不完,可拿到小區(qū)門口去賣,也好補補種子和肥料支出。我說,不敢。如果真地要賣,我就弄個“自助賣菜”,想給錢就給,不給錢拉倒,我要確保,自己不在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