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東固人家(散文)
一
東固,位于贛中南,被陳毅元帥譽為“東井岡”。毛主席曾七上東固,《漁家傲?反第二次大“圍剿》寫的就是東固戰(zhàn)事。在此,我不談東固的革命歷史,不談毛澤東、朱德的舊居,也不談公略亭,不談平民銀行……就談東固人家。
我去東固時,趕上二月二趕廟會的日子。由于東固全境崇山峻嶺,彎多路窄,加上人多車多,無奈一路上只可做甲蟲蠕動,到達東固時已過午時。我們一行八九人,看著漸漸西沉的太陽,看著戲臺落幕,小販?zhǔn)諗?,心里難免失落,嘆著來晚了。正愁該往哪里去時,有人上前打招呼。原來是吉安某公司經(jīng)理,和我們同行的龍部長有過幾面之緣。他掏出手機,拔了電話,蹲下身子對著電話那頭嘀咕了幾句,然后起身對我們說去“造像館”。你肯定以為我寫錯了,該是“照相館”。沒錯,是“造像館”。對東固“造像”,我早有耳聞,曾經(jīng)在報紙、電視上見過,那栩栩如生的雕刻,令我至今難忘。早在2014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起源可追溯到明代。據(jù)《東溪劉氏族譜》記載,劉氏先祖因雕刻技藝精湛被納入“南京工部匠籍”,成為御用“雕鑾匠”。我不敢相信,我就要見到實體雕物和雕刻的傳承人了。我暗自慶幸,暗自歡喜!
二
“造像館”是一座兩層磚木老宅。據(jù)主人介紹,那是六七十年代上海知青所建,后返城買下了。老宅木門,木窗,黑瓦覆頂,古樸素雅的樣子。在城里,看多了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也便膩了,陡然到了這里,便覺得新鮮。先是那圈院墻,爬著開得好好的迎春花,一朵朵,一串串,俏眉俏眼的,在清風(fēng)中淺笑。院墻下,擺放著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酒壇、瓦罐、輪胎、木箱子、塑料桶子,里面肆意瘋長著花花草草。同行的朋友聚在一起指著辨認——這是天竺葵,這是風(fēng)信子,這是水仙,這是扶?;?,這是文竹,這是蝴蝶蘭……你一句,我一句,每個人的臉上蕩漾著春光。一只貓蹲在一個木樁上,靜靜看我們一會,伸伸懶腰,跳過墻院去。院墻上掛著犁杖、鐵耙、牛丫、簑衣、戽斗、魚簍……旁邊倉棚里,放著板車、禾桶、磨盤、滾耙、水車……這些,都是淘汰的農(nóng)具,可被拾掇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該放倉棚的放倉棚,該掛墻上的掛墻上??梢哉f,主人將一個消失的農(nóng)耕文化擺在了我們的眼前??梢哉f,這里成了活脫脫的“農(nóng)耕博物館”。這真是幸事??!我想起了我老家的農(nóng)具,一律被堆置在老屋某個墻角,任憑風(fēng)雨侵蝕,估計銹得銹,壞得壞,成了一堆爛渣子。我發(fā)出“嘖嘖”的叫聲,贊賞著主人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裙子,梳著好看的辮子,估計從城里來的,忽閃著眼睛指著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旁邊的婦人是她母親,蹲下身子指著說,這是打谷機,那是磨盤,那是風(fēng)車……小女孩歡快地跑到風(fēng)車旁,天真無邪地搖了起來。
風(fēng)車發(fā)出“吱扭扭”的聲音,其實不好聽,而我感覺是那么清麗幽遠,如樂曲不疾不徐,輕輕流淌,我的思緒飛到我目力不及的遠方,那里就是美麗的家鄉(xiāng):村莊,田野,小巷,蔚藍的天空,一條桃花水,村口的土坡上到處是羊奶果叢,秋天里,羊奶果累累的,紅紅的,飽滿成無盡的誘惑……我和村里的伙伴們總是上躥下跳,滿村滿野地奔跑,采野果,網(wǎng)蜻蜓,捉天牛。屋檐下的風(fēng)車是我們更好的玩具。我們握著風(fēng)車把手,搖來搖去,還覺不過癮。同伙新崽主意多,招呼著我們弄來一捧又一捧泥沙。他爬到風(fēng)車頂部,我們交替著把泥沙運進風(fēng)車斗里。盛滿,松開木閂,學(xué)著大人扇稻谷的樣子,搖起了風(fēng)車。泥沙經(jīng)過轉(zhuǎn)動的頁扇,發(fā)“嘩嘩啦啦”“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驚起雀兒從這個場地飛到那個場地。狗兒也跑出,歪著腦袋看著我們。我們好不快活,嬉笑著更加賣力地運泥沙,送泥沙,搖風(fēng)車。伏娥奶奶聽見了,走出門,瞪著雙眼呵斥我們。我們不知她的憤怒從何而來,心里很不服氣地離開。孩子畢竟是孩子,過一會兒功夫,又去運泥沙,搖風(fēng)車。伏娥奶奶再次走出,沒有之前說話刻薄,而是告之我們,小孩子搖風(fēng)車狗會咬腳。我們很是怕狗,張華家的狗咬過我,現(xiàn)在頭發(fā)里還隱藏著一指長的疤痕。我們怕了,雖然不舍,還是放棄了。現(xiàn)在回想,忍不住笑出聲,哪有什么小孩搖風(fēng)車狗會咬腳,完全是伏娥奶奶看我們在風(fēng)車上爬上爬下,怕摔傷,見呵斥沒用,所以編出謊言。多么善意的呵斥,多么溫暖的謊言??!
哦,當(dāng)我再望向墻上的農(nóng)具時,我感覺它們是一個個窗戶,有可能每個來的人通過它們,都能看見自己的故鄉(xiāng),回顧祖輩或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或辛酸或溫暖。其實,我有些恍惚,似乎行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厚實寬廣的土地,蔚藍的天空,瓦房,炊煙,質(zhì)樸的農(nóng)民,一點點走進我的視野。
三
主人劉師傅把我們引進客廳??蛷d裝修簡單,墻體刷著白灰,仰頭是房梁與樓板,仿佛觸手可及,與高檔豪華搭不上邊,但整個客廳從根子底部散發(fā)出的優(yōu)雅與高貴,是無與倫比的,讓人震撼的。絳色的桌椅、條臺、茶幾。茶幾上擺著白底藍花的茶壺、茶杯。書桌上擺著筆筒,硯臺,宣紙,立著筆架,掛著毛筆。硯臺上,墨汁未干,顯然,主人是個書畫愛好者,剛才還在寫字作畫哩。迎面的中堂上懸掛著字畫,鑲著對聯(lián)。再看左右兩面墻,見縫插針般懸掛著字畫,而且裝裱得極好。我去過很多鄉(xiāng)下人家,家里也有掛字畫的,但掛這么多的,實在是少數(shù)。再看內(nèi)容——“繼祖宗一脈真?zhèn)骺饲诳藘€,教子孫兩行正路惟讀惟耕”、“金冊有名雕鑾匠承前啟后櫛風(fēng)沐雨六百年,丹青造像先祖業(yè)不忘初心與時俱進永流傳”……名家字畫相當(dāng)有價值,好多人作為藝術(shù)品收藏滿屋,往往也推波助瀾了腐敗現(xiàn)象。而東固人家顯然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寫的畫的,但我肯定,他懸掛的字畫是不講究什么名家不名家的,只要自己喜歡就可,而字畫的內(nèi)容也明顯是一種教化或信仰。
右面的一間房里,確切地說是一個櫥窗,是一個展廳,是一個“生命之屋”,是一個“靈魂之屋”。此話怎講?這樣說吧,這間房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雕刻品。雕刻之繁雜令人眼花繚亂。慈祥的觀音,提刀的關(guān)公,手持蟠桃的壽星,雙耳低垂的老子,雙手相合的孔子,面壁冥思的達摩,開懷而笑的彌勒佛,舉杯邀明月的李白,奔月的嫦娥、伏虎的羅漢……人物姿式各式各樣,或坐或立,或仰頭或低眉。有的腿上生云,背上有翅,或手舞或足蹈……人物神態(tài)同樣各式各樣,或皺眉,或開懷,或瞪眼,或瞇眼,或莊嚴肅穆,或安祥平和……總之,喜怒哀樂都通過每一個精靈的肢體和每一個精靈的神態(tài)一一表達出來。真?zhèn)€是有著超凡的想像力,精致的雕工。我一件件作品看過去,木雕材質(zhì)有烏木、紅木、檀木、樟木、桃木、梨木、竹木,甚至有樹蔸、樹根。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木頭,一個個千奇百怪的樹蔸,在劉師傅的手上,變成了一件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有人告訴我,在劉師傅眼里,就沒有廢料,你哪怕拿個一指寬的木塊給他,他都能回你一個奮蹄的?;虮寂艿耐?。這個,我信,因為櫥窗里就擺著一指寬偷油的鼠,送福的豬,吐著信子的蛇……更令人震撼的是還有生活場景的木雕。木門洞開。屋檐下,掛著辣椒、玉米、大蒜子。院子里,女人手抱孩兒在喂奶,不遠處趴著狗,蹲著貓,三只五只雞刨著食,男人劈著柴,擦一把汗回頭沖著奶娃的女人笑。另一個,應(yīng)該是女人回娘家的畫面。彎曲的小路,長著花,長著草,男人騎著摩托車,龍頭一頭掛著袋子,袋里塞著蘋果、香蕉和罐頭,一頭掛著魚,掛著雞。后座搭著女人,女人背上背著娃,一手環(huán)抱男人的腰,一手反過去溫著孩兒的小腳??梢哉f,這是集繪畫、雕刻和生活體驗為一體的藝術(shù)作品。它讓我們欣賞了作品,更讓我們想起了世俗中的日子。
有人告訴我,劉師傅做雕刻,得材料,無需墨斗彈線,也不用打形,直接上斧劈砍,真正做到胸有成竹?!l也沒有想到,在大山深處的東固,讓我們見證了一位這么高深的藝術(shù)家,叫我們怎么不激動?怎么不喜歡?我把敬佩的眼光投給劉師傅,劉師傅回我一個憨憨得笑。
四
飯時到了,在場院里拉起了大圓桌,擺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恕I焦S炒肉、魚頭?豆腐、清燉土雞、血鴨、臘肉炒黃鱔、油煎薯包、肉丸子、粉蒸排骨……一大桌,一大桌,數(shù)不過來,根本數(shù)不過來。女主人劉師母還在上菜,微笑著說著,不好意思,沒什么菜招待你們。我們幾個相互看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劉師母忙前忙后,又捧來可樂、雪碧、王老吉,供不會喝酒的女同志飲用。劉師傅從里屋抱出酒壇,直接向碗里倒酒,倒完一圈,酒壇直接放桌旁,動作痛快豪爽。端起大碗敬酒,每敬必三碗,仰脖而盡,碗碗底干。劉師傅不僅一直陪著我們,還從村里叫來人陪,不斷地招呼我們吃飽喝好。個個興致高漲,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是任何高檔酒店、餐館也難得的融和氣氛。劉師母在廚房忙著,在上菜的工夫也不斷招呼我們夾菜,為我們女同志添上飲料。直到我們放下筷子說吃好了,她仍然要為我們舀一碗土雞湯,然后卻又閃進灶房。我喝完雞湯,也跟去。眼前的景象令我感動:劉師母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應(yīng)該是她的孫子孫女,在灶房里圍著一個小桌子吃飯,桌上擺的明顯是中午剩菜。我小時候經(jīng)歷過這種情景在這里呈現(xiàn)著。只要家里有客,小孩子不得上桌吃飯,一定要客人吃罷告辭之后,才得上桌吃些剩菜剩飯。若客人吃得時間實在長,就在廚房隨便吃點。可現(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想起了城里的“零零后”,早被重點照顧著,有什么好吃的,他們先吃,有什么好玩的,他們先玩……我的心被猛撞了一下,有某種觸碰的痛感。我拿了大碗,去圓桌盛來雞湯,夾來血鴨、火腿,讓兩個孩子吃。兩個孩子瞅了雞湯,瞅了血鴨,瞅了火腿,又瞅了瞅他們的奶奶,卻不敢下筷。我心里即心疼又敬佩。敬佩他們還留著如此純樸的家風(fēng)。
臨行,依依不舍,購得一只插花竹筒,一尊“奮蹄牛”。從此,竹筒置在案頭,春插茉莉秋插菊,閑來在旁看書寫字,暗香盈鼻。厭了、乏了,看一眼“奮蹄牛”,頓時起了念頭,有了力量。開車要離開,車已開動,劉師傅劉師母出來攔住了車頭,說喝了酒,不可開車,要留我們住下。我解釋說,我沒有喝酒,可以開的。他倆看了看我,確認我沒有喝酒,幾番握手,互加微信,反復(fù)交待開慢點,方放車通行。
離開東固有一段時日了,可我還是時不時想起東固人家。每每想起,那種親切和溫暖就直抵心窩。明年二月二還去東固,還去東固人家,看“農(nóng)耕博物館”,看“造像”,看劉師傅、劉師母,抱抱那對可愛的孫子孫女。再去,希望劉師母不要再煮一桌子菜,實在太辛苦了,我們不舍,也不忍,就沏一碗清茶,同樣香醇味長,讓我們心清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