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心靈】紅學張家灣古鎮(zhèn)(散文)
對于文學巨著《紅樓夢》的喜歡最初還是起源于父親,勞作賦閑時節(jié)常能聽到他用二胡演奏的《枉凝眉》,初聞不知其意,只覺得孤寂空靜的鄉(xiāng)村生活突然間飄來一抹古韻悠揚的凄美婉轉(zhuǎn)深感好奇,第一次聽父親激情洋溢的奏唱便被靈動傳神的曲調(diào)折服,心中不僅是對多才多藝父親的膜拜敬仰,更是對曲中譎怪陸離紅樓故事的感傷,那銜悲茹恨的人物結局經(jīng)電視劇的演繹修飾和老人們張皇幽眇的杜撰,頓然間變得悲情盈懷,漸漸地討書拜讀、追劇觀影、收藏覃思便成了貫穿童年記憶的鮮活印跡。
父親曾說《紅樓夢》是中國歷史上最經(jīng)典的鴻篇巨著,寫盡了人間的辛酸悲苦,常吟唱著“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詩句告誡我們關注歷史多學紅著,言語中滿是對作者曹雪芹的贊賞敬仰,說有機會一定到南京玄武區(qū)長江路292號總統(tǒng)府內(nèi)的曹雪芹紀念館看一看。
生活的疲累和工作的繁雜讓我們終日奔忙,像個規(guī)旋矩折的陀螺,永動不懈從不怠慢,仿佛稍減速緩行便有種被無形之鞭抽打蹂躪之感;親情的惦牽和家人的關愛在負重不堪的人生奔赴中變得形單影只,有時候還會有些鰥鰥孑立之態(tài),總覺得萬千背負都在親情關愛之上,等攻山拔寨拓土開疆之后再去彌補對家人們?nèi)笔шP注后造成的遺憾,父親去南京曹雪芹紀念館的心愿也是這樣。
2004年底,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滿城的壓抑逐漸隱退,喧鬧的街市在霓虹閃爍中爆竹聲聲,辭舊迎新的氛圍在火紅燈籠的映照下更顯得祥瑞滿布,疲累煎熬的歲月仿佛丟失了她刻薄尖酸的冷峻面孔,迎合著溫馨喜慶共同迎接新春佳節(jié)的到來。
那時那刻,我們擱置經(jīng)年累月所有的辛酸不悅,去除煎熬攀爬全部的困苦無助,依照慣例放緩疾馳難停的腳步,全身心地投入到恭迎年節(jié)回家團圓的激情氛圍之中,父親喜歡北京全聚德的叉燒烤鴨,母親偏愛稻香村的紫薯驢打滾,這些都是京漂多年置辦年貨必備的心經(jīng),怕出意外,我們每年都提前預訂早早購買,就等著年關歲至舉家過年,辛勞一年十分不易,全家人都翹首跂踵地殷切盼望這一幸福時刻的到來。
“兄弟,父親在市人民醫(yī)院查出肝癌病癥,目前還無法確診,醫(yī)生建議到北京治療,你那面治療方便嗎?”正當我們洋溢著喜慶歡快之色敬候新春佳節(jié)到來之際,哥哥的悲情電話一下子將身心帶入到窮阱難陟的痛苦境地。
“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誤診了,父親身體那么好,不可能得這種病……”聽到突如其來的噩耗,心如刀絞,怎么也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天旋地轉(zhuǎn)夾雜著哀苦無助讓心傷痛,毋庸置疑的決絕伴隨著聲嘶力竭的怒吼狂風暴雨般傳向電話那邊。
“彩超和CT檢測都出來了,異常凝血酶原和甲胎蛋白閾值偏高,這是專家會診給出的結果,還需要到大醫(yī)院最終確診,這個結果因為都不確定,所以沒告訴父親,你也不要聲張,我們都冷靜些”,哥哥在電話那頭繼續(xù)說道。
“那就抓緊來北京檢查,我這面馬上聯(lián)系醫(yī)院!”心急難語的我當時十分不情愿接受這個災痛滿布的噩耗,哽噎數(shù)度后哭天喊地催促哥哥道。
父親來京治療的日子天正下著大雪,一家人佇立在紛紛揚揚的雪景中表情凝重不知所措。父親依舊是一副樂天派模樣,蠟黃消瘦的臉頰上血絲滿布,隱隱能感觸得到被病痛無情折磨的痕跡。
“就一個簡單的胃病,都痛了那么多年了,老毛病啦,你哥非要說到北京治療,有這個必要嗎?”父親邊捏握妻子懷中亂動嬉笑兒子的小手邊向我抱怨道。
“北京這面找到了一位不錯的胃病專家,說是能除病去根,好多像您這樣的病人都治療痊愈,效果特別好,所以才催促哥哥帶您來北京抓緊治療”,我掩飾著心中的隱痛,很不情愿地用善意的謊言跟父親對答。
兩周之后,父親的病理診斷結果出爐,那個聽之悚然且不愿接受的“肝癌”字樣依舊在報告最顯眼的位置出現(xiàn),讓家人難安,更讓我們恐慌,醫(yī)生說病癥十分嚴重,已經(jīng)到癌癥晚期,時日不多回天無力,讓家人們順遂接受,做好料理后事的準備。
噩耗如晴天霹靂,擊垮家人們殘存心間滿含期待的所有幻想;癌癥如寒天暴雪,澆滅親友們溫馨漫布滿懷甜蜜的全部期許,整個家庭都陷入無盡的悲哀和無度的絕望之中。
回想起父親奔波苦渡的一生我們痛心流涕,那種難舍不別揪心撕肺,真希望重回到孩童時節(jié),長相廝守永不分離;但面對現(xiàn)實我們無力對抗,只能默默承受痛苦接受;作為兒女的我們想方設法的籌劃部署,用最溫情的方式陪護父親走完最后的時光。
本想著帶父親去南京游賞,了卻他老人家對曹雪芹紀念館的日思夜盼,卻被父親以身體不宜長途奔波為由婉言拒絕,我們都知道,這是辛勞一生從不愿拖累兒女的父親最本真的善良,便苦口婆心地輪番勸慰,希望父親同意南下。
“南京就不去了,那里有的只是曹雪芹風光的童年,悲情凄苦的暮年滄桑才是《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要去就去通州的張家灣,那里才是曹雪芹落葉歸根的地方?!备赣H拗不過我們的苦苦相勸,最終以游賞張家灣的方式回應兒女們滿足他觀光曹雪芹紀念館的心愿。
身居通州多年,張家灣也去過多次,從未留意過父親口中所說的《紅樓夢》與張家灣神秘傳奇的故事,更不曉得曹雪芹筆下的萬千景致都與張家灣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心中奇意叢生,好感百出,暫時放下淤積不去的悲慟,帶著濃厚的史韻翰香,一同跟隨著父親的腳步再一次走進張家灣古鎮(zhèn)。
漫步在蕭太后橋頭,威嚴的獠牙石獅和斑駁的傲聳望柱并沒有給父親帶來濃厚的興趣,精美的玉欄雕刻和華貴的寶瓶鑲嵌更沒有讓父親停下行進的腳步,或許是身體原因,父親走的不是很快,但走得很急,凸凹不平的橋面上怪石突兀輒印遍布,深深淺淺的腳步一高一低地倒騰切換,身形也跟著左搖右晃,感覺稍一不留心就會側(cè)身仰翻,看著真讓人有些揪心,我順勢奪步到父親身邊,用手攙扶著穿過橋面,不斷地示意父親慢走緩行。
父親像是位赴約踐諾的義士,在重復《后漢書?獨行列傳》中范式與張劭“后二年當還,將過拜尊親”的雞黍之約般,踉蹡急趨地踩著壘石到達蕭太后河南岸不遠的位置,守望著曹雪芹銅像愣神發(fā)呆,好像是久未謀面的好友在相互凝望,仿佛在訴說相見的不易和相逢的喜悅,那執(zhí)著勁道的眼神雄渾威猛,像是凝神對望穿越千年。
青錫銅鑄的曹雪芹身著傳統(tǒng)大褂,身姿挺拔地端坐臺石之上,面容清癯神情威嚴,精致的五官搭配著微卷的胡須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他右手橫執(zhí)手筆,左手自然地輕扶翹起的左腿之上,姿態(tài)沉穩(wěn)儒雅十足,神情練達,目視遠方,像是看透浮世繁華和人間百態(tài),要將萬千的滄桑艱辛都寫進紅樓夢中,教育警示后人居安思危遏制貪念。
逼真的表情讓人神迷,精細的工藝讓人咋舌,優(yōu)雅的設計讓人起敬,仿佛佇立銅像前不用近身就能體察得到曹雪芹先生富有才情的氣息,不用觸摸便能感知到曹雪芹先生的脈搏跳動,迎面撲鼻的文學氛圍渲染營造,仿佛自己體內(nèi)也流淌著曹雪芹先生一樣的才華因子;仰目凝神,緊盯曹雪芹先生的雙眸就好像能夠穿越千年,立刻能找尋到《紅樓夢》中繁冗復雜的悲情故事。
游走的思緒伴隨著無盡的回望讓神情遲滯,滿目的敬仰迎合著難言的喜歡讓心情雀躍,整個人仿佛被容納吸收一般,身心陷入難以自持的游弋之中。
“據(jù)史料記載,這里就是曹雪芹先生的安葬之地,這里更是曹雪芹先生晚年創(chuàng)作寄身之所,你所知曉的《紅樓夢》好多景地都能在張家灣找到原址。”正在神游心馳時節(jié),父親不慌不亂的言語頓然間把我的思緒拖拽回現(xiàn)實。
“??!是真的嗎?”我有些詫異地反問父親。
“是真的,史書曾記載曹家在張家灣擁有當鋪一所,還有典地六百畝。運河是連綴著曹家與京城的重要紐帶,而張家灣作為京城重要的漕運碼頭,自然就成為曹家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這也是曹雪芹生活軌跡中不可忽視的一站。1968年,張家灣村民李景柱在平整土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塊刻有‘曹公諱霑墓’的條石,盡管關于這塊墓石的真?zhèn)卧l(fā)激烈討論,但眾多紅學家如馮其庸等通過深入研究奏折、詩集等文獻,分析曹家墳塋在張家灣的可能性,最終在1992年中國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基本肯定了‘曹雪芹葬于通縣張家灣’一說?!备赣H慢條斯理地緩緩講解道。
聽著父親篤信不疑的講解,有些愕然,沒想到一貫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這么博古通今,對紅樓夢與張家灣的史料講解如此全面細致,我在通州生活這么多年,比鄰張家灣古鎮(zhèn),卻對繁衍延綿的紅樓夢印跡一無所知,真讓人有些不敢置信,忙扭頭重新打量身患重病的父親。
“不容置疑,這些都是經(jīng)過史料考證的,前面離蕭太后河不遠處應該是有一條十里街,街里靠西南位置應該還有座葫蘆廟,曹雪芹《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就有詳細記載,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nèi)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父親如數(shù)家珍地將他對張家灣的故事和紅樓夢的經(jīng)典娓娓道來。
“老爸,您真厲害,這么多年不曾聽您說《紅樓夢》,沒想到背記的《紅樓夢》名篇名段依舊這么隨口應心,記憶力真好啊!”看著興奮激動的父親不顧的詠誦講解,贊佩之情叢生,不由得伸出大拇指夸獎父親道。
按照父親所指的大致方位,我們沿著繁華的鬧市一路南行,古時的煙火氣息今已難覓,今天的樓堂館寓古時少見,帶著濃濃的紅樓情結,我們在十里街區(qū)來回踱步,始終沒有找到葫蘆廟所在的位置,正當我們翹首四望之時,一位臂戴紅袖標的老大爺走到了我們身旁,他誤認為我們是不懷好意的“踩點”之人,當?shù)弥覀兪悄郊t樓夢之名,想在張家灣找尋紅學經(jīng)典時,頓然間放松了警惕,十分熱心地帶領我們到達葫蘆廟門口。
廟門口的小道十分狹窄,彎曲的柏油路面通向庭院,高高的廟門氣宇軒昂,黃墻黛瓦古樹參天,飛檐斗拱的屋脊上鴟吻翹首風鈴陣陣,紅漆圓柱光亮剔透,那鮮紅之氣夾雜著房梁上青彩雕繪,給人一種華貴莊嚴之感,屋內(nèi)梵音繚繞木魚聲聲,一種禪宗佛法的壓抑感逼近,像是在普度眾生,祈福那些心慈行善的有緣人安康吉祥,又像是在虔誠懺悔,用無盡的佛事法度彌補當年因和尚油鍋逸火,將甄士隱家財盡毀人丟命殞。
“紅樓夢的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作者曹雪芹懷著對凄苦現(xiàn)況的不滿和對曾經(jīng)榮光的懷念,將一個家族的興衰敗落鋪陳著色,描寫得完美極致。他看透了世事無常,想要把真事隱去,故開篇點題,就以甄士隱明意。但他又不愿意將所有的真事都隱去,他還是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我們?nèi)チ糅櫼捰?,所以張家灣里有花枝巷,《紅樓夢》里也有花枝巷,張家灣的花枝巷在曹家大院附近,而《紅樓夢》的花枝巷則在榮國府的附近,張家灣北門外有座水仙庵,《紅樓夢》第43回中賈寶玉騎馬出了北門也有一個水仙庵,張家灣的水仙庵供奉的是水神河伯,《紅樓夢》的水仙庵供奉的是洛水之神;張家灣的玉皇廟和達摩庵是緊挨著的,就在鐵錨寺的附近,《紅樓夢》第23回寫道,且說那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不如將他們都送到家廟鐵檻寺去,許多地方都有玉皇廟,也還有達摩庵,但兩處并在一處的并不多見,但張家灣的玉皇廟和達摩庵是在一起的,這不是巧合,而是曹雪芹書寫《紅樓夢》時的有意安排,因為這些地方都留存著他無盡的回憶,這也是他不愿意將所有的真事都全部隱去的絕好例證?!备赣H扶著香銘仔細觀望,看著那裊裊升騰的檀香暮色在猩紅火光中高飛遠散,心中再一次燃起對《紅樓夢》的濃情,十分傾情地繼續(xù)訴說道。
時近黃昏,我們伴隨著父親的激昂講解盡情地遨游在紅學張家灣的優(yōu)美景致之中,領略著曹雪芹的文學魅力,感受著《紅樓夢》的恢宏雅致,也體味著張家灣古鎮(zhèn)的史韻悠揚,濃濃的自豪感夾雜著深深的仰慕情浪翻潮涌,激悅之情滿塞胸腔,滿滿都是對張家灣的贊賞,同時也有對重病纏身父親的贊賞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