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時，我家老屋前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枸杞樹，不知是何年何月所栽，打我記事起，它便已在那里了。
　　 樹不高，約莫一人半高，枝干扭曲如老人筋骨，表皮粗糙皸裂，顯出灰褐色。春天發(fā)芽極晚，別的樹早已綠意盎然，它卻仍枯枝杈于天地，使人疑為死木。直到四月底五月初，才懶懶地吐出些嫩芽來，葉子極小，呈橢圓形，邊緣略卷，青中帶黃，不甚健康的樣子。
　　 然而它畢竟是活著的。
　　 我幼時，奶奶常在枸杞發(fā)芽后指給我們看：“瞧，又活了?！边@話年復一年，從不改變。那年村里有個寺廟，寺廟的和尚經(jīng)常來村里化齋，每次來奶奶都會傾其所能給他們拿吃的。有時還會給他們拿一袋家里地里種的高粱米，小雞下的雞蛋。和尚感恩奶奶對他們的好，就偷偷告訴奶奶說那棵枸杞樹是神樹，能辟邪。關鍵時候能救命。不管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奶奶反正是信了，每天一有閑空就去看那棵樹，家里誰早晨去打井水，她會讓給澆上兩桶水。她還把那棵樹上系了個紅布條，說這樣枸杞就能驅邪了，不許村里人碰它，更別說摘它的葉子或果實了。于是這棵枸杞樹在村里得以在一角安靜生長，無人打擾。
　　 枸杞開花在六月，花小，淡紫色，五瓣，藏在葉腋里，不細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花謝后結出青色的漿果，橢圓形的，漸長漸紅，到八月便紅得透亮，像一粒粒小燈籠掛在枝頭。這時節(jié)，那棵枸杞就為村里便多了一抹顏色，雖然不多，卻頗醒目。
　　 那時我們村里孩子經(jīng)常會圍著那棵樹跑著玩，那時候我們都比較淘氣，會經(jīng)常爬樹。我雖然是女孩子，但我爬樹的技術還算好，被小朋友追得無路可逃時，我會蹭蹭幾下爬上樹，沖樹下的小伙伴喊著：“上來抓我呀！”奶奶見了會大呼小叫把我趕下來。為此我沒少挨奶奶的巴掌。
　　 六歲那年，我出水痘，高燒不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開了藥，卻總不見好。奶奶躊躇再三，終于在某日清晨摘了一把枸杞子，煮水給我喝。那水微甜，帶著些青草氣，并不難入口。不知是藥效到了，還是枸杞真起了作用，我的燒竟退了。奶奶自此對枸杞樹更添幾分敬意，村里人家聽說了，也都開始敬畏起這棵樹來，誰家有個小病小災的都會摘一把枸杞子，煮水喝。只是枸杞樹結果很少，奶奶會經(jīng)常給它施肥澆水，有時還會把剩米飯倒到它的樹下，算是對它的報答
　　 后來我們一家來到承德，但奶奶也會經(jīng)常問起枸杞樹的情況，爺爺會按時和她匯報那棵樹他澆沒澆水，開沒開花，又結沒結果，記得我上初二那年暑假，酷熱異常，久旱不雨。某日黃昏，忽聽爺爺打來電話，說那棵樹似乎病了，樹已有些蔫了，葉子卷曲，果子也干癟著了。“那是天太熱樹渴了，澆水呀！”奶奶怒吼著爺爺。
　　 “都快死了，還費這水做什么？”爺爺倔倔地回答。
　　 奶奶抹了把汗對爺爺扯開嗓子喊著：“你必須救活它！它救過我孫女的命呀！”
　　 爺爺無言以對，撂下電話，只得拎起水桶，去打井水了。三天過后，爺爺給奶奶打來電話說，那棵樹果然是渴了，那棵樹喝足了水，奇跡般地活了。
　　 這件事后，奶奶還是惦記那棵樹，就領著我和哥回了一趟東北。那天正趕上村支書領著幾個人圍著那棵樹左右看，說是這棵樹反正也沒啥大用處，而且還影響村里一些車輛行走，要砍伐這棵樹。奶奶堅決不同意。那天她和村支書吵鬧了起來。為了防止他們來砍樹，奶奶整夜睡不好覺，每天去樹下蹲守，甚至有一天夜里，她還把鋪蓋放在樹下守著這棵樹睡覺。但沒過幾天，那些人還是來了并拿著砍伐樹木的工具，非要把這棵枸杞樹砍了不可。徹底把奶奶激怒了，她舉著個大粗棍子擋在樹前大喊道：“我不許你們砍它！如果你們誰砍這棵樹，我就和他玩命！”后來村民聞訊后也都自發(fā)跑來，一起站在樹下圍成一堵墻。吆喝著：“不許傷害樹！”砍樹的人，最后只好拿著工具離開了。
　　 自那后，那棵樹村里人都細心呵護，每天都會有人家給它澆水施肥，它也突然旺盛起來。每年的秋后，它結的果子多了起來，密密麻麻，格外紅艷。枸杞果豐收季節(jié)，村里人都拿著籃子來樹下摘果，吃不了的都拿到城里賣。這個樹結的果飽滿，吃著甜甜的，一時間很熱銷。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承德，也很少回鄉(xiāng)。老屋也日漸破敗，村里人也所剩無幾。但老叔和老嬸還住在東北老屋。去年我回東北老屋看老嬸和老叔，發(fā)現(xiàn)那棵枸杞樹居然還在，它雖更顯老態(tài)，卻仍有新枝抽出，枝上還掛滿了紅艷艷果子，在風中輕輕搖晃。地下也有許多落下的果子。老嬸說，村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留守兒童，每年枸杞樹都會結滿果實，摘都摘不過來……
　　 我站在樹前，看到有幾顆熟透的枸杞子“啪嗒”落下，在地上濺開淡淡的紅痕，像極了奶奶當年系在樹上的紅布條褪色的模樣。家里老屋的瓦片殘缺不全，檐下的燕子窩空蕩蕩的。這棵被奶奶用生命守護過的樹，如今成了村里最后的守望者，它的根須牢牢抓著這片日漸荒蕪的土地，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
　　 我忽然明白，這棵樹從來不是什么神木，它只是碰巧承載了一個老人最樸素的信念。這棵樹也早已不是草木，而是奶奶留在人間的最后一縷執(zhí)念——活著，就要倔強地結果，哪怕土地荒蕪，哪怕四季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