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黃河娘(散文)
黃河娘是我姑姑。
家鄉(xiāng)把姑姑和姨娘統(tǒng)統(tǒng)稱呼為娘。
為了能精準(zhǔn)區(qū)分誰是誰,只在娘前面贅上夫家的地名即可。
娘嫁給黃家河,我們一直稱呼她為“黃河娘”。
爺爺奶奶生了六個兒子,六個兒子高高大大。唯有黃河娘一個女兒,她皮膚白皙、長相清秀、身材瘦小、脾氣溫和,一整個是奶奶的翻版。爺爺奶奶極其喜歡女孩,娘從小得到父母親和兄弟們的百般疼愛和呵護(hù)。
黃河娘離我們家不遠(yuǎn)。過了我家門前的河,順著劉李河一直往西走,翻過幾個溝,再過了黃河娘門前的河,就到了。
黃河娘的婆婆一生沒有生兒育女,抓養(yǎng)了一雙兒女。姑父上面是父母親抓養(yǎng)的姐姐,我從未見過她。那時候的農(nóng)村,嫁出去的女兒很少回娘家,尤其山區(qū)農(nóng)活莊稼繁重、婆婆公公厲害的莊戶人家,娘家若沒有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等重要的事情,她們是不會輕易“坐”娘家的。
姑父名叫黃世子,到我家來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時候我們家鄉(xiāng)人過年或者紅白事情走親戚,基本背的自家蒸的饅頭,兩個饅頭用竹簽插在一起,中間夾幾片肥肉。條件好些的人家走親戚會帶茶葉、紙煙、酒、白糖等。姑父老實(shí)孝順,沉默寡言,極其聽養(yǎng)父母的話。
每年過年,姑父要去養(yǎng)母的娘家、他的舅舅家拜年。姑父養(yǎng)母的娘家和我家隔了一條河,就在我家對面的山上,和媽媽的娘家、我的舅舅家是一個家族、一個村子。姑父去養(yǎng)母的娘家時,他養(yǎng)母會給娘家?guī)c(diǎn)像樣的禮物,當(dāng)姑夫說要去他姨夫(岳父)家還得一份禮當(dāng)時,她的養(yǎng)母就說,你姨夫家大業(yè)大,幾個兒子個個有本事,家里那么富有,人家家里缺啥?姑父就不說話,他去舅舅家拜年后,沒有多余的禮物,姑父也就不好意思再來岳父母家了。
我記憶中只有一次過年時姑父來過。來時拿的啥禮物我不知道,走的時候,爺爺奶奶把肉、餅干、糖等給姑父裝上,讓他給父母親和孩子帶回去吃。不記得誰說爺爺,你家這女婿不像話,年年去他舅舅家一轉(zhuǎn)直接回去了,不來看看丈人。今年總算來了,我見他去他舅舅家背了那么多禮當(dāng),來你家就背幾個蒸饃,你還給他們帶回去那么多!爺爺?shù)鹬鵁熷佌f:世子老實(shí),家里不是他做主,是老人拿事情呢,只要他能來轉(zhuǎn)轉(zhuǎn)就行,能把家里日子過好就好。
黃河娘家里地很多,大人不但忙,孩子從小也跟著忙。黃河娘的婆婆是小腳,外面的活干不了,就只能干家里的活。黃河娘一天和姑父干地里的活,公公專門放羊。黃河娘干完地里的活回來還要幫著婆婆和面、搟面,做家務(wù)活。繁重的農(nóng)活,屋里屋外忙不完的事情,把身體瘦弱、白白凈凈、踏實(shí)厚道的黃河娘干得弓腰駝背,手指骨節(jié)嚴(yán)重變形,頭發(fā)過早花白,牙齒脫落。她又不善言辭,不會偷奸?;粫纯蛊牌?。有人說,黃河娘比我的奶奶都顯老。
黃河娘忙得長時間不來看爺爺奶奶時,爺爺奶奶就惦記著他們的女兒和外孫外孫女。奶奶烙了鍋盔,把叔父、父親買的糖、餅干裝在爺爺老北京牌的皮包里,我和爺爺就出發(fā)去看黃河娘,家里的小白狗戀戀不舍地把我們送出老遠(yuǎn),才一步三回頭回家。
我和爺爺走走停停、打打鬧鬧走著,經(jīng)過結(jié)著桃子的樹下時,爺爺叫我不要舉手、快步走。爺爺個子高腿長步子大,一加快腳步我就得跑著追爺爺。
到了黃河娘家,我想和表妹表弟玩,可他們有干不完的活,不是拉驢馱水,就是拉驢馱糞。水泉離家近,且是平路,驢馱水的時候,孩子們也不得閑,兩個孩子得用棍子抬一桶水回家。他們家地多且遠(yuǎn),要從山腳下上到對面山頂才能到他們的地里。我跟著表弟、表妹一趟趟馱糞,期待著干完活和他們好好玩耍,可哪里有時間玩啊!兩頭老實(shí)本分的驢馱著沉重的兩大筐糞,和我們一起頂著日頭,在枯寂蜿蜒的黃土小道上,汗流浹背地跟著我們四個孩子咯噔咯噔爬坡。我們走累了,還要拉著驢尾巴上坡。一上午的時間最多能馱兩回糞。要是平路,我們興許還能抬糞到地里,早早把糞運(yùn)完,可是全是陡峭的上坡路,我們跟驢走著都很累,哪里有精力抬糞。因而,時間全浪費(fèi)到遙遠(yuǎn)的路上了。
只有大中午大人們休息時,我們才有時間玩一玩。熱情的表妹、表弟帶我出門,他們爬上大梨樹,開心地把大水梨摘下我們一起吃,被他們奶奶知道后,當(dāng)著我的面把表妹表弟一頓罵,從此以后,我再也不吃他們從樹上摘給我的任何東西。
我15歲到了爸爸單位后,便很少去黃河娘家了。見娘和表弟、表妹的面也不多。尤其爺爺去世過完三年后,傷心的我16年再沒有回過老家。2016年,我?guī)е锌冀Y(jié)束的女兒和父母親侄女、外甥女一起回了趟老家,轉(zhuǎn)了所有的親戚,去黃河娘家時,黃河娘的公公已經(jīng)去世了,90多歲的婆婆還在,她已經(jīng)不能自己動彈,吃飯上廁所都要娘伺候,晚上只要娘陪在她身旁。太陽好時,娘把婆婆抱到門口向陽的地方曬太陽。老奶奶還認(rèn)得我,她說,麥玲,我咋死不哈啊,我把這罪遭到啥時候呢,把你娘也害苦了。
娘從未嫌棄抱怨過婆婆,她說人老了可憐,誰都會老。她給婆婆端屎送尿,喂吃飯,陪睡覺,衣不解帶,一直伺候到婆婆去世。
一晃九年沒有見過娘了。前幾天表弟說娘有了微信,給我們加了。我把小貓的視頻照片發(fā)給娘,我知道善良的娘特別喜歡小動物。有一天晚上我臨睡前看手機(jī),發(fā)現(xiàn)娘給我打視頻了。趕緊開燈去客廳給娘回視頻,娘接了視頻,看見我開心地眼睛瞇成一條縫,我看娘頭發(fā)全白了,牙齒沒有了,還是那么瘦,心疼著娘。娘看我鎖骨突出著,心疼地說,狗,你咋不好好吃飯,瘦得骨頭炸著呢。又問我上班干啥,累不累?娘問孩子現(xiàn)在干啥?她想孩子得很,想看看孩子照片,讓我給她發(fā)過去。娘說她看我給她發(fā)的貓咪照片乖的,她愛貓,爺爺奶奶和我父親也愛貓。說我爺爺那時候熬茶時貓就在爺爺肩膀臥著。她出嫁后,奶奶說貓一直叫喚著找她,她回娘家后,貓看見她高興地跳起來把晾衣繩上搭的一個手絹?zhàn)ハ聛斫o她了。娘說這些話時,眼神明亮,滿臉喜悅。我好像看見了老家的院落,看到了午后的陽光灑落在庭院的情景,看到那只看到小主人后開心地手舞足蹈的小貓,看到娘年輕幸福的臉龐,看到爺爺奶奶笑呵呵地看著蹦跳的小貓和心愛的女兒的樣子。
我說我媽不愛貓狗。娘說是。我們說起了英年早逝的表妹夫,娘說她家的房子都是“等候”(表妹夫的小名)裝修的,每當(dāng)看到房子就忍不住淚流滿面。娘感謝我對失去丈夫的表妹的牽掛照顧。我們互相問著親人的狀況。然后我問姑父好著嗎?娘說,還是老病,年輕時就偏頭疼、高血壓,一直病病歪歪,這會和小根(娘的兒子)媳婦的爸說話呢,兒媳婦的爸來家里晾曬麥子了。娘說她今年種了一畝地,天旱,麥子長得稀少矮小,是她和姑父拔的。
門響了一下,娘說,你姑父來了。姑父過來了,瘦得厲害。他趴在屏幕看了一會,我叫姑父。姑父問娘,這是誰?娘說,是麥玲。姑父明顯吃了一驚,擦了一下眼睛,湊近屏幕睜大眼睛看,說,你是麥玲?我說,是我啊姑父。姑父說,這哪里是麥玲,麥玲小時候那么乖(好看),這成了啥了!娘說,我娃苦命的,缺(瘦)得來。我聽娘和姑父說話,哈哈大笑,說,姑父,我都五十多歲了啊。姑父看我咧嘴笑,喃喃說,這哪里是麥玲,滿臉就一張嘴,難看死了。娘心疼地說,麥玲,你咋那么瘦,上班幸苦得很嗎?我娃老實(shí)地,和你媽一樣,干活不知道偷奸?;炎约嚎鄩牧?,娘說著話眼淚汪汪地。我看娘滿臉皺紋、一頭白發(fā)、沒有牙齒的嘴巴、伸出來的骨節(jié)變型的手指頭,那張酷似奶奶的臉龐和表情,心里疼了又疼。
2025-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