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韻今彈】柴門筆記 ——府城世相一
“牢騷”請命記
府城潘君,身出鄉(xiāng)野,性剛毅,懷義膽,幼起見不平則奮袂而起,閭里咸稱其勇。及應秋闈不第,然文思泉涌,自詡“道聽途說皆成新聞,嘻笑怒罵盡作文章”,為諸媒體捉刀。當輿論監(jiān)督之風方熾,潘君目如鷹隼,專事報料,掊擊奸邪,儼然正義化身,奔走四方,搜羅隱情,以報料金為生計。十數(shù)年間,聲名鵲起,鄰近人譽其若“包公”,又因其髯須如戟,戲呼為“牢騷”。
逮至網(wǎng)事勃興,傳統(tǒng)媒體聲名式微。潘君漸處局外,為謀稻粱,棄筆從商,市府城土產(chǎn)。然文人骨鯁,難諳商賈機巧,未三載,貲財蕩盡,鋪門閉歇。
壬辰歲,上使潘君故里前莊營“文旅精品村”,潘氏廬舍亦在拆遷之列。然鎮(zhèn)衙未與村民妥議,遽遣機輪破土。眾庶怒發(fā),群起詣闕,經(jīng)鎮(zhèn)衙調(diào)處,方得稍安。獨潘君以不公鳴,據(jù)理力爭。拆遷商賈數(shù)遣兇徒滋擾,潘君不堪其虐,欲假舊媒之力,訴鎮(zhèn)、村之吏行事暴戾,己權(quán)益受損。然諸媒體或言事微,或稱律嚴,或諉轉(zhuǎn)型之困,皆作壁上觀,無一人援手。潘君心灰意冷,若墜寒淵。
前莊背倚翠巒,面臨澄波,景致絕佳。然所謂“精品村”,僅筑數(shù)徑、構(gòu)數(shù)椽、設(shè)數(shù)家民宿,門可羅雀。未幾,亂建復熾,故態(tài)重萌,垃圾箱形同虛設(shè),村頭穢積如山,濁流直注村溪,魚蝦罕見。潘君棲身殘垣漏屋,無人問津。更有狡黠之輩,假“精品村”之名,鯨吞國帑,納受賄賂。村民怨聲載道,每聚于潘君陋室,懇請其重執(zhí)“包公”之威,為民請命。潘君雖志存高遠,然獨木難支,內(nèi)懷愧疚,焦灼不已。
當微博、抖羽方興,潘君以“牢騷”為名注冊,蓄須明志,誓為鄉(xiāng)黨鳴冤。自此,日巡村郭,遇弊則攝錄,于壟畝灶臺間,與鄉(xiāng)人抵掌而談,所見所聞,逐日披露,冀聞于上。初皆石沉大海,然潘君愈挫愈勇,聲名漸著。會鎮(zhèn)主易人,新尹張君見“牢騷”之聲頻傳,遣吏徹查,果見村主貪墨之罪,置之囹圄。鄉(xiāng)人頌其德,制錦旆以謝。
然“精品”不精,痼疾未除,潘君棲身之困猶存?!袄悟}”乃率數(shù)民謁張君。張君憫然嘆曰:“此積年沉疴,吾輩雖欲解之,奈府庫空虛,難為無米之炊。且君牢騷太盛,恐傷肝腸,宜止息焉?!薄袄悟}”正色曰:“不平不弭,吾口不閉!”
翌日,“牢騷”另辟蹊徑,每制視頻,必以“牢騷請命”冠首,將村、鎮(zhèn)官吏私建侵吞、奢靡享樂,村民傾棄垃圾,山下田疇荒蕪、山上盲目墾地諸事,一一曝光。此舉令官吏如芒刺在背,或遣其親友相勸,或誘以宅基之利,更有破門潑穢、涂糞設(shè)障,百般恫嚇。然“牢騷”愈挫愈勇,須長及胸,蓬首垢面,不為所動。村官目為異類,嘲之若“癲人”。
久之,“牢騷”名震網(wǎng)絡(luò)。鄰村百姓遇不公,皆詣門求其曝惡;外府之客,亦不遠千里,懇請主持公道?!袄悟}”應接不暇,乃擇要而行。其名亦引舊媒故交關(guān)注,眾人相濟,終解諸多沉疴?!袄悟}”甚喜,其間,見他處賢能事跡,亦不吝褒揚,嘆曰:“彼村何能臻此盛境,吾鎮(zhèn)官吏胡不效之?”
乙巳夏,鄰省有“小牢騷”者,慕潘君之風,效其行,專司網(wǎng)絡(luò)監(jiān)察。嘗揭黑心工廠偷排污水,取證時遭毆致傷,投訴無門。其家人屢邀“牢騷”相助,“牢騷”感其誠,喬裝暗訪。數(shù)日間,證據(jù)確鑿,方欲發(fā)聲,忽有警員突至,以擾亂之罪拘之。
至今,“牢騷”未釋,網(wǎng)絡(luò)之上,其聲亦絕。
“鯰魚”攪家記
府城黃生,誕有一女。襁褓之際,即延命相大師卜之。大師撫須曰:“此女貌若琬琰,天生麗質(zhì),當有明星之命?!秉S生大喜,遂名之曰甜甜,誓傾全力育女成星。
甜甜幼入稚園,粉面含春,明麗若朝霞映雪,宛轉(zhuǎn)歌喉、蹁躚舞姿,宛若雛鳳清啼、靈雀展翼,儼然小童星之態(tài)。
黃生見之,愈信命相之言,托人輾轉(zhuǎn)求訪京城戲院名師,欲為女雕琢星途。然黃生雖居府城一局主位,囊中羞澀,難以支應女兒高昂學費。思忖再三,乃謀聚財之道。先遣其妻辭去護士之職,創(chuàng)辦餐飲會所,無奈其妻短于商道,數(shù)年經(jīng)營,虧損連連,如漏舟載粟,日漸空乏。
時,蜀地文川突遭震厄,地動山搖,屋宇傾頹,哀鴻遍野。府城奉令遣員赴川襄助援建,此役需拋妻別子,跋涉千里,且任務繁重,危險難料。府主點將,眾人皆面露難色,推三阻四。唯黃生慨然出列,聲若洪鐘:“拯災民于水火,乃吾輩分內(nèi)之事,愿竭盡所能,為災區(qū)獻智獻力!”其言慷慨激昂,聞者無不動容,黃生遂以英雄之姿,揚名府城。
然黃生之自薦,實藏私心。蓋知災區(qū)重建,項目繁多,國庫撥款巨豐,商機四藏。及入蜀地,黃生抵一鎮(zhèn)督建,道路橋梁、醫(yī)院學府,工程逾百,預算達百億之巨。黃生狡黠多智,于工程發(fā)包之中,暗施手段,中飽私囊,獲利千萬。然其表面上督工甚力,工程進度神速,率先竣工,媒體爭相報道,贊其創(chuàng)造“府城速度”,黃生之名,一時如日中天。
府主聞之,喜形于色,欲擢黃生官職。不料黃生忽遞辭呈,曰:“官場冗雜,非吾所好,愿歸田園,安度余生?!贝耸乱怀?,舉城皆驚,眾人皆不解其故。自此,黃生舉家悄然離去,時日久長,府城人漸忘其人。
不意近日,網(wǎng)絡(luò)忽起風波,令黃生重現(xiàn)人前。有女于抖羽自號“南極鯰魚”,炫其奢靡生活,但見其腕戴金表熠熠生輝,耳懸明珠璀璨奪目,手指身后華墅,傲然宣稱此乃居所。網(wǎng)友素惡炫富之徒,遂順藤摸瓜,查出此女乃三線演員甜甜。更探得那別墅地處京城鬧市,金表價值百萬,耳環(huán)更是價逾二百萬。眾人疑竇叢生,或猜其家族顯赫,或疑其為富商包養(yǎng),一時輿論鼎沸,熱議不絕。
“南極鯰魚”見狀,于網(wǎng)上辯解:“金表明珠,皆吾母之物;華屋美宅,乃表哥所有?!本W(wǎng)友不信,窮追不舍,方知此女平素慣于微博、抖羽炫富,或秀華服,或曬珍饈,或炫名品,次數(shù)繁多。眾人追問其家世,“南極鯰魚”又言:“家父曾為小吏,今于京城營文化公司。”此言一出,非但未能平息眾議,反如鯰魚入河,攪水更濁。網(wǎng)友深挖細究,終揭其父正為黃生,亦悉昔日援建經(jīng)歷,再查其京城公司,竟無半點業(yè)績,徒有虛名。至此,眾人皆疑其家財,必與川中援建貪墨有關(guān)。
黃生本以為往事久矣,可保余生安穩(wěn),助女成星,未料被女兒一朝抖露,怒不可遏,大罵女兒:“吾一生籌謀,皆為汝計,豈料反被汝害,汝真乃攪家鯰魚,禍己禍人,毀吾家門!”急令甜甜關(guān)閉微博、抖羽賬號,自己亦如困獸猶斗,于網(wǎng)上百般辯解,堅稱援川期間清正廉潔,家財皆辛苦所得。然其內(nèi)心惶惶,如驚弓之鳥,日夜憂懼紀委傳喚。
而萬千網(wǎng)友,拭目以待,靜候真相大白之時。
柴村雙杰記
府城括蒼山麓,柴氏聚族而居,村隱層巒間。阡陌如織,雞犬相聞,民皆耕山伐木,怡然自適,恍若桃源別境。村有柴子、柴果二人,曾如雙星耀野,名動府城,后致禍端,聞者無不扼腕。
柴子誕于小康之家,父為村正,素重詩書,傾資育子。柴子不負所望,入庠序,登仕籍。以農(nóng)家子出身,性淳厚,務勤謹,政聲卓著,累遷顯職,鄉(xiāng)人皆引以為榮。
柴果家貧,幼啖野果,伐薪鬻柴為生。然其機警善算,及長從商,憑奇謀巧思,漸成巨賈,富甲一方,聲名播于城鄉(xiāng),柴村老少無不稱羨。
二人比家而鄰,又同庚,自幼形影不離。或牧牛溪畔,或樵采林間,或摘果山野,或逐獵深壑,嬉戲無度,遂結(jié)金蘭之好。柴果赴太學前夜,二人對坐村口古樟下,皓月當空,清輝滿地。柴果執(zhí)柴子手曰:“異日若得富貴,必不相負!”柴子亦慨然應允,對月盟誓,情真意切。
及長,柴子入仕,柴果從商,雖聚少離多,然情誼彌篤。每歸故里,必置酒言歡。柴果豪邁,常拍胸笑謂柴子:“兄但安于政事,弟自經(jīng)營財貨。若需銀錢,直言無妨,必鼎力相助!”柴子感其義,深以為然。
某時,柴子有擢鄰縣縣令之機遇。柴果攜重金至,曰:“某雖粗陋,亦知宦海規(guī)矩。此百萬小錢,權(quán)為兄周旋之用?!辈褡诱в谏w,見此巨金,念及發(fā)小情誼,遂坦然受之。經(jīng)數(shù)日運作,果得償所愿。
未久,柴果不請而至,求參縣內(nèi)路橋之役。柴子心疑,覺有不妥。柴果急曰:“弟無他求,唯盼公平角逐,望兄垂憐?!辈褡拥K于情面,竟頷首許之。
柴子麾下多諂媚之徒,早聞二人結(jié)義,雖未有人明言,卻暗相運作,使數(shù)億工程盡入柴果之手。柴果恃有奧援,肆意放任,借“工藝革新”之名,行偷工減料之實。所筑路橋,外若堅城,內(nèi)藏隱患。然因柴子在上,審計驗收皆如過隙之風,柴子從中獲利頗豐,二人皆欣然自得。事后,柴果復贈柴子二百萬金,柴子笑納不拒。
然天道昭昭,疏而不漏。越二載,柴果所建之橋轟然坍塌,數(shù)人殞命。民情鼎沸,專家詰難,媒體窮追。上震怒,遣員徹查。初,柴果極力回護柴子,堅不吐實,然鐵證如山,終難抵賴,遂盡述其詳。末了,二人同陷囹圄,昔日風光,盡化泡影。
雙杰蒙塵,柴村人無不嘆息。一日,眾聚村口議論。族長環(huán)視眾人,嘆曰:“觀吾村氣象,今非昔比,恐風水有變,當改道易貌,以避災殃?!辈窆嘎勚蠝I縱橫,悲呼:“世間本無風水!所謂風水,皆在人心。吾兒與柴子,皆因貪念作祟,利欲熏心,方致此禍!”
陳氏狂覆記
陳氏其海,為“官二代”。父嘗為府城主,威權(quán)赫赫,名振遐邇。家有五子,皆熊軀虎背,赳赳昂昂,譽為“五虎”。長子其海尤甚,人威猛,性驕橫,府城之人見之,莫不畏避,私呼為“大老虎”。
海自幼浸于權(quán)勢之澤,深諳威權(quán)之妙,早立仕進之志。及礦業(yè)大學畢,父誡之曰:“欲登宦途,當斂虎性,磨虎氣,礪虎技?!焙P念I(lǐng)其要,斂鋒藏銳,精研為官之道。又賴父故交提攜,扶搖直上,終踞大型國企魁首之位。
其掌之企,獨霸一方資源,乘時順勢,迅猛如虎。千禧之際,歲貢稅銀逾二百億,聲威震天。然海一朝得勢,猶如猛虎出山,本性復萌,以立威權(quán)。甫一履新,海面色如鐵,環(huán)視眾人曰:“某既為魁首,此業(yè)中唯吾號令是從?!焙笫廊俗h其壟斷之弊,?;问锥裕骸拔崞鬄閲溩樱崞溆终l?”或問價由誰定,海倨傲曰:“陳某一言,即為市價!”某司求合作,未及一辰,便簽二億入股之約。有人責其奢靡,海大笑:“不擅用財,焉能聚財?”
尤駭人聽聞者,乃“共享情婦”之事。其友杜成,為要塞主官,與海以兄弟稱。一日,成攜情婦徐薇謁見,海見薇,目露精光,乃薇之容貌、風韻、舉止,為海夢中所求。薇周旋商海久,早欲借海權(quán)勢以圖大業(yè)。二人各懷心思,一拍即合。有友勸海避嫌,海狂言:“吾心所屬,豈顧他人!”成雖知其情,然利欲熏心,佯作不見。自此,薇往來于二人之間,成“公共情婦”。三人勾連,染指石油、煙草、地產(chǎn)、證券諸業(yè),資產(chǎn)遍布海內(nèi)海外,累至百億之巨。
庚子歲末,薇因某島“大煉油”事敗露,供出海、成。三人心連、身連、利連之丑態(tài),盡曝于天下。
海入獄之時,老父臥病榻上,見電視中其子腐敗丑事,被稱“打虎”,老淚縱橫,嘆曰:“豎子實乃性定命數(shù),應驗幼時大老虎之呼,今日不隕,他日亦難善終哉!”
董君爭論記
府城董生名輝者,本寒士也。初執(zhí)經(jīng)授業(yè)數(shù)載,嫌其清貧,乃投直播業(yè)。憑雙語帶貨、妙語談書,名聞四野,致腰纏萬貫,舉城皆仰之。忽一日,喧傳董生驟膺文學大獎,若仙鶴翔于雉群,國人議如沸湯。
是晨,府城舊書肆中,三五鴻儒接踵而入,作家老九亦至。老九踞坐方欲品茗,先至者忽論董生獲獎事,老九拍案而起,盞碎于地,聲如洪鐘曰:"吾等青燈黃卷數(shù)十秋,燃膏繼晷著述立言,猶未獲文囿垂青。董生以販貨之巧舌,竟摘文學之冠,此非褒獎,實乃辱沒!世風日下,可嘆哉!"
老九門生余子摘鏡冷哂:"誠如師言!吾聞其直播時,誤將《平凡世界》作者路遙籍貫作川人。此等紕繆,安能忝列文席?"
眾人方欲頷首,忽聞旁側(cè)正言曰:"諸君豈不見董生引經(jīng)據(jù)典,于市廛間播文脈乎?又不見其售書箱,日銷萬冊,專心弘道乎?吾觀汝等,直如見人摘桃,便言果酸耳!"眾舉目視之,見其人圓鏡架鼻,腹垂如瓠,乃府城文化主官朱公也。
店小二阿福見,急趨前扶坐,一面烹茶一面諂笑:"朱公高論!自董生談書,犬子不復溺于游戲,常捧《唐詩三百首》諷誦,此皆董生功德也!"
老九一捋長須,撇嘴曰:"朱公啊朱公,若以貨殖量定文名高下,異日當以黃金鋪就科場路!直可購得諾獎矣!某不才,難與諸君共案而語。"言訖,甩袖徑出,余子亦隨其后,若驚鴻掠水。
朱公、阿福諸人面面相覷,半晌語塞。
俄而,屏間正播董生率萬眾讀《史記》,其言如懸河,勢若驚鴻。朱公恍忘不快,凝視屏幕良久,漸入佳境,撫掌而笑曰:"這般教化之功,老九之流安能企及?吾謂董生,當膺更高殊榮!"
段女成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