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升洲村的菜園(散文)
咱升洲村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沙洲,站在江堤上往下看,爺爺奶奶的菜地就像塊綴滿各色補(bǔ)丁的粗布圍裙,緊緊包裹著江邊的灘涂。退潮的時候,江面上的水汽“呼呼”地往菜地里鉆,把茄子的紫、番茄的紅、青菜的綠都潤得鮮亮鮮亮的,連泥土上都泛著股子潮乎乎的腥甜味兒。
天剛蒙蒙亮,江面上飄著一層白花花的大霧,就跟給菜園子蓋了層薄被子似的。我總愛趿拉著露腳趾頭的塑料涼鞋,踩著濕漉漉的露水往菜地跑。奶奶挎著竹籃走在前頭,竹籃邊沿還掛著幾片沒抖干凈的菜葉,隨著她一搖一擺的步子輕輕晃悠。江風(fēng)裹著水汽直往臉上撲,把奶奶鬢角的白發(fā)吹得亂糟糟的,幾縷發(fā)絲黏在她爬滿皺紋的臉上,她也顧不上理,一門心思蹲在番茄藤跟前,“咔咔”掐掉多余的枝杈。葉片上的露水順著她滿是裂口的手背往下淌,在朝陽里亮閃閃的,像撒了把碎鉆?!澳闱魄七@果子,跟你臉蛋兒一樣紅撲撲的!”奶奶笑著捏我的臉,她手上的老繭蹭得我直癢癢,可我心里卻是甜滋滋的,就盼著她能多夸我?guī)拙洹?br />
遠(yuǎn)遠(yuǎn)地,江面上漁船“嘟嘟”地拉著汽笛,驚起一群白花花的水鳥。爺爺扛著鋤頭從江堤那頭走來,褲腳還沾著江邊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地,霧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他走到老槐樹下就把鋤頭往樹身上一靠,掏出煙袋鍋?zhàn)印鞍舌舌背槠饋?,煙霧混著江風(fēng),把他的臉都遮得模模糊糊的。那時候我總覺著,這菜園子跟江水壓根兒就是連在一塊兒的,咋看都看不夠。南瓜藤順著江堤可勁兒往上爬,小黃花都垂到堤下的蘆葦叢里了;包菜葉子讓江風(fēng)一吹,油光發(fā)亮的,葉心的水珠還能照出對岸的船帆。有一回,我追著一只藍(lán)瑩瑩的大蜻蜓跑到江邊,正瞅著它點(diǎn)水玩得入迷呢,冷不丁被爺爺從后頭一把拽住,后脖頸的衣領(lǐng)勒得我直咳嗽。“小兔崽子!江灘泥軟和,掉下去龍王可抓就你去洗盤子了!”他手指頭夾著煙,煙味混著江水的腥氣撲到我臉上,打那兒起,我就知道得離江邊遠(yuǎn)點(diǎn),可每次瞅見江面上漂著的木頭板子、葫蘆瓢,心里還是癢癢的。
夏天一到,暴雨總是會跟著江潮一塊兒來。有年梅雨季,江水“咕嚕咕嚕”漲得兇,眼看著就漫過堤腳了。爺爺披著破塑料布,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水里挖排水溝,雨水順著他滿臉的褶子往下流,跟在臉上開了小溝渠似的。奶奶怕我淋著,把我塞在屋檐下,自己卻踩著膠鞋沖進(jìn)雨里,護(hù)著那些番茄苗。她回來的時候,頭發(fā)貼在臉上,活像個落湯雞,膠鞋里倒出的水都能裝滿半盆?!敖賰?,也不能虧了咱地里的收成!”爺爺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著遠(yuǎn)處渾黃的江面,眼神硬得很。那會兒我縮在屋檐下,看著他們在雨里忙活,心里又害怕又著急,總想著要是自己再大一點(diǎn),就能幫上忙了。
江堤上那棵老槐樹,可是我們的“歇腳老伙計(jì)”。鋤草累得腰酸背痛的時候,奶奶就從布兜掏出用荷葉包著的綠豆糕。荷葉都被捂得發(fā)了黃,還帶著股子清香,綠豆糕被壓得扁扁的,邊角都碎了。江風(fēng)穿過槐樹葉,把糕點(diǎn)的甜香味兒吹得滿菜園子都是,饞得我直咽口水。有回我追一只黃蝴蝶追到江邊的蘆葦蕩里,等氣喘吁吁跑回來時,爺爺正靠著槐樹卷旱煙呢。他把煙絲攤在泛黃的報紙上,用粗糙的大手仔細(xì)地卷著,一邊卷一邊指著江面上漂過的葫蘆瓢說:“你看這江水,看著慢慢悠悠,底下可急得很!”那會兒我聽著只當(dāng)是句閑話,還搶過他卷好的煙把玩,被煙絲嗆得直咳嗽。直到若干年后,看著黑白照片里爺爺奶奶的笑臉,我才明白時間就跟這江水似的,總是會悄沒聲兒地就就把最親的人給帶走了。
到了秋天,江水已經(jīng)變得清亮清亮的,都能瞅見水底圓溜溜的鵝卵石了。隔壁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燦燦的稻穗都垂到江堤邊了,風(fēng)一吹,就跟金色的波浪往江里撲騰。爺爺從菜地里挑著南瓜出來,扁擔(dān)壓得竹筐“吱嘎吱嘎”直叫喚。他總愛把最大的南瓜丟進(jìn)江水里泡著,說“江水冰過的瓜,甜得能齁嗓子”。我就蹲在江邊,看南瓜在水里一浮一沉,像個調(diào)皮的胖娃娃。奶奶則在廚房里支起大鍋,“咕嘟咕嘟”煮新收的毛豆,蒸汽裹著江風(fēng)從窗戶縫里鉆出來,聞著又香又帶著股子江水的腥氣。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們在菜地里支起個破木板當(dāng)桌子,擺上月餅和剛摘的菱角。月亮從江面上升起來,把江水照得白晃晃的,像撒了一河碎銀子。爺爺抿著米酒,給我講升洲村的老故事:“咱這地兒,以前是江中間的小沙洲,你太爺爺那輩兒,拿土筐一筐一筐往江邊填,才堆出這地來。”他說話時,月光把臉上的皺紋照得更深了,我靠在他懷里,聽著江水拍岸的聲音,迷迷糊糊就睡著了,感覺夢里都是甜甜的菱角香。
后來我去城里上學(xué),每次放假回來,還沒進(jìn)家門,就先往菜地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爺爺奶奶佝僂著背在地里忙活,心里就踏實(shí)了。奶奶聽見腳步聲,直起腰瞇著眼看,看清是我后,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哎喲,我的乖孫回來啦!”她放下手里的活計(jì),從菜地里摘個番茄,在圍裙上擦了擦就遞給我。番茄還帶著太陽的溫度,咬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直往喉嚨里灌。爺爺則在一旁咧著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快進(jìn)屋,你奶奶給你留了腌鴨蛋?!?br />
可日子過得太快了,快得讓我抓都抓不住。爺爺?shù)目人月曉絹碓街兀绕饋砭拖窭L(fēng)箱似的,臉漲得通紅。奶奶的腿也不利索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還硬撐著去菜地。我看著他們一天天變老,心里又急又怕,卻什么都做不了。那天接到電話說爺爺快不行了,我發(fā)瘋似的往家趕。沖進(jìn)家門時,正看見爺爺躺在竹床上,瘦得脫了形,眼睛卻還直直地望著門口。他看見我,顫抖著伸出手,我趕緊撲過去握住,那手冰涼冰涼的,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肮詫O……”他費(fèi)力地擠出兩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了。沒過多久,他的手就慢慢松開了,我哭得撕心裂肺,可爺爺再也聽不見了。
爺爺走后,奶奶的身子也垮了。她整天坐在老槐樹下,望著菜地發(fā)呆,嘴里還念叨著:“老頭子,這番茄該搭架子了……”我想勸她別去菜地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知道,那片菜地是她和爺爺一輩子的心血,是他們生活的盼頭。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從城里回來,看見菜地的門緊鎖著,鄰居說奶奶病倒了。我跑到醫(yī)院,看見奶奶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嚇人。她看見我,虛弱地笑了笑,“乖孫,奶奶可能不能給你摘番茄了……”我強(qiáng)忍著眼淚,握住她的手說:“奶奶,我不吃番茄了,你好好養(yǎng)病?!笨赡棠踢€是走了,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是我們在菜地里拍的全家福。
現(xiàn)在再回升洲村,江堤上的老槐樹還在,可樹干都空了個大洞,看著就像缺了牙的老嘴。菜地里的番茄藤沒人管,亂糟糟纏在銹跡斑斑的支架上,跟奶奶織毛衣剩下的毛線團(tuán)似的。我蹲在田埂上,手摸著潮乎乎的泥土,突然想起爺爺教我種菜的話:“埋種子得三指深,太淺讓江風(fēng)刮跑了,太深又拱不出土?!痹瓉砝先思以绨堰^日子的道理,都種在這土里了。
清明節(jié)去江邊燒紙錢,江風(fēng)“嗚嗚”地吹,把紙灰卷得老高。恍惚間,我好像看見爺爺奶奶在對岸蘆葦叢里朝我招手。遠(yuǎn)處漁船又“嘟嘟”鳴笛,驚起一群白鷺,撲棱棱掠過江面。這會兒我才明白,江水能帶走爺爺奶奶的身子,可帶不走這片地里的回憶。就像埋在土里的菜種子,只要春風(fēng)一吹,準(zhǔn)能冒出頭來,帶著露水,跟從前一模一樣。
我站在江灘上,看著夕陽把江水染成紅彤彤的,跟奶奶熬的番茄湯一個色兒。江風(fēng)卷著落葉從菜地吹過,也不知道要把它帶到哪兒去??晌抑?,不管以后走到天涯海角,升洲村的這片菜園子,還有江邊忙活的爺爺奶奶,都像扎在我心里的根,一輩子都忘不了。每次想起他們,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又疼又暖。疼的是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暖的是那些和他們在菜地里的日子,永遠(yuǎn)都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