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柳岸】招魂的落格蕩水湖(小說)
退休也有好幾年了,就閑著在家。也謝絕了許多往來,厭倦了過往勞神煩心事務,也是從虛實參半,難得糊涂中解脫了出來??梢远氵M自己的小屋,唯求清凈自心。不時到山間小道或公園僻靜處逛逛走走,聽聽小鳥的鳴叫,與自然融為一體,是可以慰籍心神的。
一日上午,在一個湖濱公園的小徑走著,竟然迎面遇上了多年不見的同事舊友k。幾年不見,我們都很是欣喜。k快步迎了上來,握住我的手道:“呀,老愚老愚,多年不見,還說你去修佛修仙了呀?!?br />
我回道:“哎呀,修什么佛,修什么仙。不聞‘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么?‘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嘛。”
“多年不見,你這老愚,到也還是風趣著呀,一向可好?”
“什么叫好,什么又叫不好?好與不好都不好。平常就好,平常就好呀?!?br />
“耶,還不承認去修佛修仙,你這話,還是有些禪意機鋒的啊?!?br />
“老弟高看我了,就是平常嘛,平常就好,不是么?”
“那是那是,平常就好,平常就好?!?br />
“老弟吉祥,吉祥。近來工作忙吧,都在忙些什么呀?”
“哎呀,忙個啥呀。看來你老愚是修佛修仙,成了忘世之人了么?我雖少兄幾歲,去年也退休了。現(xiàn)在和你老愚一樣,過上點清靜日子了?!?br />
K此話一出,我才恍然驚覺,自已是忘了許多事的。我一拍老腦門:“唉——呀,忘了忘了,你是到了退休的年齡了。退下來了,習慣么?”
“那有不習慣的,退下來了,心情輕松多了?!?br />
“那好那好?!?br />
幾年不見,k很高興,提議道:“咱倆多年不見,難得今日相見,不找個地方,坐下來,點兩個小菜,敘敘舊,喝幾杯小酒嗎?”
我雖不愛喝酒,但舊友多年不見,今日相遇,亦是樂事。覺得是應當聊聊,喝點小酒的。于是便欣然應諾:“要得要得,是該喝上幾杯的。該我請你喝才對?!?br />
“那里那里,還說我做東好。”
我說:“不要爭了,這不重要,我們就去找個合適處所,喝幾杯去,敘敘舊就好。”
于是我們到湖邊一個叫觀湖酒家的小館子,上午人少。小館子也還是有些清靜,尋了一個正對面著湖泊的餐桌坐下。叫店家拿了菜單,就隨意點了幾碟家常小菜,要了一瓶包谷老酒,邊吃邊聊了起來。
K先是聊過去工作中的一些辛勞,苦腦之事。幾十年歲月蹉跎,一生勤勉,兢兢業(yè)業(yè),熬到了退休,是屬不易。今總可享受一下清靜之樂了。
我亦祝賀k退休,我們相互飲了幾杯后。k臨窗望著湖泊一陣子,那樣子像是很有些感慨。他端著酒杯,飲了一口,問我:“你覺得這湖泊怎么樣?”
我回道:“還好,是個鬧中有靜,可以散步,到也還算是個益心益智的地方?!?br />
這時,他眼里透著些憂郁,問:“你覺得比起我們農(nóng)場那個落格蕩水湖怎樣?”
他一下子提到了我們原工作農(nóng)場里的那個落格蕩水湖,令我有些詫異。因為農(nóng)場的那個落格蕩水湖,往昔發(fā)生過多起投湖自殺事件,有一些讓人驚恐且悲哀的故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問?會這樣對比?于是我隨意答道:“我們農(nóng)場的那個落格蕩水湖,比這個水湖大多了。山環(huán)水繞,自然景觀好。就是看著水是陰森森的,覺得有些可怕?!?br />
他說:“那是個招魂的水湖,你信嗎?是招魂的水湖呀。”
我道:“哎呀,那是當?shù)厝藗兊恼f法?!?br />
他兩眼望著我問:“你怎么不想想,人們?yōu)槭裁磿羞@樣的說法呢?那就是招魂的水湖?!?br />
我不好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世間是有些奇怪的,說不清楚的事的?!?br />
他自個端起了酒杯,一口飲完了酒杯里的酒,兩眼直盯著我,問道:“你還記得原我們在農(nóng)場時,和我們住一棟房子的鄰居,那個熱情肯幫忙的賀蘭大姐嗎?”
“我當然記得,賀蘭大姐,一個熱情肯幫忙的好人。勤勞,認命。孤身一人,含辛茹苦,把孩子們拉扯長大,很不容易的。她不是在x監(jiān)區(qū)路旁開了個小飯館,維持生計的么。聽說后來搬離農(nóng)場,到了城里,與孩子一起居住了嗎?哎呀,辛苦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好像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城市里,只是區(qū)域不同?!?br />
“是的,離我家也不是很遠。唉!享什么福呀?就在去年,她投落格蕩水湖自盡了?!?br />
我詫然一驚!“怎么又是投落格蕩水湖?她與孩子們居住在城里,離農(nóng)場也是二十余公里呀,怎么偏偏又要跑回農(nóng)場,投湖自盡了呢?”
“是呀是呀,這世上煩心事故然多,想不開,要走這條路??赡抢锊荒茏员M呢?就這個湖泊也行啊,離她家也不遠。可她偏偏要乘公交車二十余公里,下了車還得步行好幾里路,才能到達她熟悉的落格蕩水湖,你說怪也不怪?”
“是有些奇怪,是有些奇怪的。是生活上出現(xiàn)些什么波折、事故?不如意,起了自盡的念頭,又偏要到落格蕩水湖去投湖?”
K端起了酒杯,又自個飲了一杯酒。抬頭望著湖泊,說:“是些什么波折,不如意的事,要自盡結束生命。是人家的家事,誰又說得清。只是她要自盡,也要特別到農(nóng)場的那個落格蕩水湖,那個落格蕩水湖會招魂呀。賀蘭大姐要自盡結束人生,也要特意到那里去?!?br />
我覺得他說得好玄乎,就問:“怎么能這樣說呢?”
“落格蕩水湖里冤魂多,怨鬼多,要找替身?!彼@樣回答。
“我們在農(nóng)場工作的人,都知道這只是當?shù)匾恍┤藗兊囊环N說法,莫非真的會是這樣的嗎?”我有些疑問了。
“可賀蘭大姐要自盡,也特意要到落格蕩水湖里去。你說這不就是那湖里的冤魂怨鬼會招魂嗎?”
我一時啞然,短暫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口飲了杯里的酒。按我的見解,回他道:“那些年代,政治運動多。有各種各樣的人們,被譴送到農(nóng)場勞動改造。在這種場所,你是知道的,鼓勵人們之間相互檢舉,攻訐,告密。身處這種場所里的人們,有些人的人性底線是被擊穿了的。開展各種政治運動時,農(nóng)場是要比社會上更為激烈一些。那些被遣送到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的人們,有的因政治身份,地位的跌落,有的或因家庭變故,萬念俱灰,想不開。有些人已到了悲觀的極限,加之各種政治運動激烈。這場所里人們相互斗爭,攻訐。農(nóng)場又有落格蕩這樣一個水湖,一些不想活了的人,就選擇了投湖自盡,了斷人生。”
“對,那些投湖的人,大多有冤情,自然湖里積了許多冤魂怨鬼。冤情不得申,積在湖里,是會招魂找替身的,你說是么?”
“這個這個,怎么說呢?”
“你看,賀蘭大姐要自盡,也是去那里。不是么?”
“這個這個,這個?!蔽覍嵲谑钦f不出是什么道理。
K接著說:“就是這樣的呀,那些年,有些各種各樣投湖自盡的人。你還記得嗎?”
我說:“怎么不記得,是記得一些的?!?br />
他接著說:“你還記得嗎?那年,是1975年,我們都還年輕,不知又是搞什么運動。人們相互檢舉、告密,糾斗,墳山那里的三大隊,有一對夫婦,是右派分子。經(jīng)受不住斗爭與指控,一天半夜里,到落格蕩一起投湖。兩口子走到湖邊時,天已蒙蒙亮了。有人是硬生生看著兩口子一起牽手投湖,后打撈上來,兩口子竟然是用繩索糸在一起,衣兜里還裝了許多石頭。這實在是絕決!兩口子以死抗爭?!?br />
他提起了那年發(fā)生的一個令當時人們驚嘆,唏噓不已的投湖的自殺事件,讓我想起了那些年代的事。腦子里也一下子浮現(xiàn)出落格蕩水湖的一些形形色色,不可思議的事件。就說道:“那兩口子只是一個很特別的投湖事件,其他投湖事件和意外事故也是時有發(fā)生的。在那些年代,只要有人投湖自殺,或意外落水死亡,人們就會說是落格蕩水湖里冤魂怨鬼又在招魂了。
K:“對了,對了,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嗎?第二年,鄰近湖邊梁子上的那個六大隊割草積肥。因附近的草已割完了,j大隊長帶領一些就業(yè)人員,劃船到湖對面的山上割草。然后指揮大家把草裝進船里,運回對岸的梁子上,船在湖中側翻了。那個j大隊長是在船上的,隊長和船上的幾個人都掉進湖里。人們自然是要相互救助的,可偏偏就是那j大隊長淹死在湖里了。人們又眾說紛紜,私下悄悄議論,說是那對含冤夫妻的怨魂把j大隊長抓了去。”
我回道:“記得記得,記得的。這是個大事件,因為是死了個大隊長,農(nóng)場提高到改造與反改造的斗爭高度來對待,還成立了專案組。有人舉報了那些私下議論的人們,被舉報了的人們,都遭到了嚴厲的批判和打擊。隊上說是階級敵人利用封建迷信思想,造謠惑眾,惡毒攻擊黨和人民政府??扇藗兯较虑那淖h論是查不完的。”
K:“是了是了,專案組專門調查了那天一起割草的成員。后來又重點調查和大隊長一起在船上的人,就如你所說,在改造環(huán)境中的人們,有些人的人性底線是被擊穿了的,沒有了人性底線的。掉進湖里時大家都恐慌混亂,為了自保,配合調查。捕風捉影,相互構陷情節(jié),亂說。專案組最后懷疑與大隊長一起掉進湖里的幾個就業(yè)人員,重點排查。認為有兩位平時改造表現(xiàn)就不好,經(jīng)常受到干部的批評,也受到j大隊長批評過的。且那兩位在湖里距離大隊長也近,認為那兩人搞階級報復,有意把大隊長害死的。就把兩人分別關押起來審訊,還不斷變化關押點,但終無結果。過了幾個月,有一個在禁閉室自殺了。另一個關押一、二年后,終無結果,就不了了之的放了。你說,大隊長掉進湖里,就業(yè)人員一定是要拼死相救的。這正是拿表現(xiàn),立功贖罪的好時期呀,可偏偏救不了大隊長。你說怪不怪嘛?那些人說是被那兩口子的冤魂抓了去,不是很有道理的嗎?”
我說道:“世間事,有些還真的說不清。大隊長淹死了,可是又因此冤死了一個人??刹还茉趺凑f,這種說法其實是人們的一些看法罷了?!?br />
K問:“你還不信么?”
我回道:“有些現(xiàn)象是說不清楚的?!?br />
“那么,我再問你,1988年夏季的一天,那才是一個更詭異,更靈異的事呀。那個姓z的年輕干警,還是我們的同事嘞。他老子又還是個大隊長,家里條件也好,總不至于有人會欺負他,會迫害他吧。那天他拿了一瓶好酒,著裝整齊,到了湖邊坐著好一陣子,慢慢的把一瓶酒喝了,就向湖里游去,一去就沒回來了。你說這又是什么回事呢?”
我實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抬頭望著窗外的湖面,回道:“那個姓z的干警,據(jù)說投湖的前一天,不知是什么事與辦公室里的人們爭論一番后,次日才拿了瓶酒,到湖邊去的。世間事,有些現(xiàn)象是說不清楚的,也是下不了結論的。至于落格蕩水湖靈異事件的傳聞,也是當?shù)厝藗兊囊环N感慨和說法罷了?!?br />
“那你認為靈異事件的說法是人們牽強附會了?”
“那你又怎么看呢?”我反問他。
“這還是要從一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來說事吧,不然就是無法解釋的。那個時代投湖的人,大多都是因遭到了一些不公和冤枉,才投湖的,因此,湖里積了許多冤魂怨鬼,又沒有得到超度,湖里的冤魂怨鬼是不時要招魂,找替身的?!?br />
我實也無法回答,就隨口附和:“也許是的吧?!?br />
他說:“就是就是?!?br />
我覺得老是討論這個話題不好,就打住,轉移了話題?!拔覀冞€是不談這些了吧,退休了,就該好好享受下生活了?!?br />
K自個飲一杯酒,不無感慨的說:“人這一生呀,看過見過,經(jīng)歷了的事總是縈繞在腦子里。在那里工作了幾十年,忘不了,忘不了的。”然后他拿了酒瓶,給自己斟滿酒杯,又自個喝了一杯,傷感的說:“向湖里游去的那位是我的同事朋友呀,平時人也好,真的是說不清?!?br />
k一連自個喝了幾杯的,我覺得不應該再喝下去了,于是我拿了酒瓶,給他斟滿,端起酒杯:“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走走逛逛吧。請,請請,碰一下,干?!?br />
K與我碰了杯,一飲而盡。說到:“差不多了,不能再喝了?!?br />
我道:“年逾花甲了,少喝點,我們還是走走吧?!?br />
我叫了店家,k爭著付錢。我說我年長,為哥,由老哥付,k也就讓我了。
我們沿著湖邊走著,k哼唱著農(nóng)場往昔一些人們編的近似歌謠的順口溜。“落格蕩,落蕩湖。湖里冤魂怨鬼在游蕩呀,在游蕩。不要怨呀,不要怨。天堂無痛苦呀,有公平。有公平呀,無痛苦。快快去呀,快快去。”
我不曾想,幾年不見,k幾時也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了。我笑著說:“老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這是大發(fā)慈悲呀,莫非你能超度往昔落格蕩水湖里的那些冤魂怨鬼嗎?”
K笑笑,無語。
末了,我握住他的手:“珍重,珍重?!?br />
K亦回道:“珍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