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打開童門的恐懼(自傳體散文) ——灰姑娘的故事系列之二
一
多年后,姑夫透露出一個允我讀書的秘密,說從城里領(lǐng)回我的那天夜晚,做過一個夢,夢見上頭院一伙人抱著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孩,說是天上的小靈童犯了錯誤被打下來了。姑夫犯著膝下無后的病就決定收養(yǎng),撥開人群接過“靈童”一看,發(fā)現(xiàn)是我。姑夫就醒了。這個秘密姑夫裝了好多年,他說天機不可泄漏。因了這個夢,才發(fā)生了以后一系列的變故。
這個“秘密”首先是讓我上了學(xué),和我同齡的人,有上一年半載,有上二年三年,能掙工分的就都退學(xué)勞動去了,或者幫父母看娃兒什么的。當(dāng)然,那時候上學(xué)也是個捎帶,農(nóng)忙的時候小學(xué)生做不了重活,秋收撿谷穗,倆人一伙抬玉米,春耕用小挎籃背糞運往田野。上學(xué)讀書,通常一本書剩半本書,來年新書一下,舊書就不管了,該升學(xué)照升,沒有誰管你學(xué)到什么程度。事實上,我第一天上學(xué)黑板上寫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第二天書本作廢。黑板寫上: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這十個字學(xué)會就是上等學(xué)生,此后上學(xué)不進課堂,每人持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毛主席語錄到路上攔人,誰過路都得背一條毛主席語錄,背不上來就不能通行,誰反抗誰就是反革命或是不革命。到放學(xué)時要回學(xué)校匯報,一天攔了幾個人,背了多少條語錄,根據(jù)情況打分:優(yōu)、良、差。我?guī)缀趺刻於际遣睢R驗槲也桓覕r人,村莊里很多人我不認識,女的稱呼阿姨,她們就捂著嘴咯咯地笑著跑了,男的叫叔叔,他們會問誰家這孩?有人證明是金來家(姑夫的名字)收養(yǎng)的娃兒,他眨巴眨巴眼皮說:我該叫你姑姑,你叫我叔?亂輩,你爹撕不爛你的嘴。他們糾纏了這些就不背語錄逃了。也有的說,這是“老絕戶”收養(yǎng)的?借孩兒做滿月虛體面哩。那神色和口氣看上去對姑夫很是不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們都不怕我。于是我天天是差等生。我很不開心,為了當(dāng)優(yōu)等生,我非讓姑夫領(lǐng)我到各家各戶找人背,姑夫說,他們大字不識一個誰會背,背不背你提十個八個名告訴老師就成了。來,我說你寫:老閏月、桂花妮、拐來成、維妮……
我說不,那是說假話,老師讓講真話。
姑夫說,老師讓你說真話,她真了沒有?這世上就是你哄我,我哄你的個事,事事較真,你怎么活?“大躍進”時節(jié),說豆角能長一丈長,紅薯能長甕來粗,玉米畝產(chǎn)過千斤,這假話說得夠大,誰見來?說假話交待上面,喜歡了完事,形勢叫你說白話,你孩兒家能扛得住?
我低頭不言了。雖然這是個辦法,可我不敢用。
其實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了知我是低人一等的。
事實上,在村莊里生活,真正低人一等不是學(xué)習(xí),而是在勞動上見高低,我印證了自己,學(xué)習(xí)不行勞動更不行。
姑姑說我溢了油鍋也是那把活路。這意思是說我干活不利索,就是油鍋溢了也不會機靈一下。這個證明最先是和瑞文姐和瑞華去野外挽豬草,她們不用多長時間就能挽一挎籃,可我半天也找不見一根草,瑞文姐怕姑姑罵我,總是幫我填滿挎籃,多數(shù)時候沒有瑞文姐幫忙,我的實底就露了。我辨認不清哪些草豬可以吃,臭篙、月益、扎零蛋、打碗花、莢莢草、打炮花、羊羊奶、豬耳朵,白蒿、馬奶,傘丹花……遍地都是,我挽回去姑姑就漚了肥,說這些草豬不吃。為此,她領(lǐng)我到野地,告訴我豬耳朵、月益草、苦苦菜、馬奶、小灰菜、掃帚苗、悠悠傘……均是豬可吃的。識別了草的類分之后,和孩子們結(jié)伴挽草,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了草剛要伸手,結(jié)果人家的手快如閃電般搶去,我被這種“閃電”一次次搞得十分喪氣,人家們挽滿籃子就滿山遍野地瘋跑瘋竄玩?zhèn)€夠,到天黑下來,我的挎籃里仍是不滿,姑姑對我很是著急,說別人搶你就不會搶,手?jǐn)嗔?,腳爛了,眼瞎了?姑夫無言,有時候嘆一口氣。為了訓(xùn)練我的勞動能力,姑夫讓我早晚去趕牛道拾糞,可是放牛人自己背著挎籃,一經(jīng)拉下他都全數(shù)包攬,哪有我拾的機會。我背著挎籃沒有法子,望著旭日下自己長長的影子很是惘然。
有一天傍晚,我見一匹馬拴在木樁上,就有了辦法,我把挎籃放在馬屁股后面等拉屎,等了大半天這馬半點拉屎的動靜都沒有,但我堅信它總會拉的,結(jié)果我坐在墻根下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姑姑把我拎起來的時候天已黑下來,馬不在了,挎籃被踩扁了,糞也沒拉下,我嚇得哭起來,姑姑好像找我找了很久,見到我有點失而復(fù)得的樣子,由于我驚嚇的樣子并沒有訓(xùn)我。
可是我漸漸長大之后,我不滿意自己了,很多很多失意疊加起來會讓人產(chǎn)生山高水深的自卑。在這里所有的生存方法對我都是陌生的。冬天,大伙結(jié)伴到地里“打茬”燒炕用。打茬的意思是,秋天割掉玉米稈,剩下的根部刨起來,打掉土就可以當(dāng)柴薪。各家有分地,誰家的誰打,有的人家打完自己的就去偷別家的。有一次上山打柴,為了省勁兒,我跟著半大孩子合伙成群去偷別人家的茬,結(jié)果主家看見了,一群人像雀兒似的飛跑了,我沒跑出地界,被主家拎起來打了一頓??婊@里的柴薪也被倒走了?;氐郊抑校霉貌⒉回?zé)備我結(jié)伙偷竊,只說我太沒用了,都跑了,你長腿是做甚哩!天塌下來也不知道擋一下。
我自卑死了。
夏天,瓜桃李棗一熟,隊里就要派一個看守巡邏,防止孩子們偷摘。但他只能看住我。我背著挎籃剜豬草,路過低垂的梨樹,果子碰了我的頭,我也不敢伸手摘。其實我非常想吃,只是不敢,我總覺得有無數(shù)的眼睛藏在哪里監(jiān)視我。姑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細節(jié)就當(dāng)笑話講:你說俺孩啊,黃生生那梨,碰著腦袋也不知道伸手摘一個吃。說完就是一聲嘆氣。我知道這不是表揚我,而是覺得我傻。另有一次,同桌的女孩叫小鳳,手疾眼快,出了名的潑辣。一天中午,乘人午睡叫我去拾杏,說三畝地黃板杏落了一地,可甜啦,你想不想吃?我說想。她就拉著我跑去拾。說好是拾杏,可我看不到樹下有一地的杏子。我正尋思著,一不留神她就像猴子一樣爬上了樹,擄了幾把裝滿衣袋,掉下幾顆來供我享用,我正自低頭撿拾,看守就發(fā)現(xiàn)了。厲聲喝道:站?。〔灰?。
我一怔之間被抓住了。小鳳兔子似的跑遠了。但看守目擊清楚,一視同仁地把我倆都告了老師。老師把我和小鳳叫去,小鳳一口否認,說她沒偷,指控是我偷的。老師把目光射向我,我早嚇得快要尿褲了,老師問什么話,我就點什么頭,結(jié)果是小鳳放走了,我在院外站了一下午。下了課有人小偷小偷地喊。我的頭就再也抬不起來了。仔細想來,小鳳慫恿我撿杏,結(jié)果她上樹偷杏,怎么最后我成了賊娃子而她卻沒事了?我受了委屈也不敢讓姑姑知道,怕罵我傻。這件事的深刻程度,多年后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白癡。到了兩鬢白發(fā)的現(xiàn)在,我淡然一笑,類似的事一生不知遇了多少,方知這是我的元福。
我的人生開始跪下,還有另幾件事是最大的幫兇。
姑夫要我早晚往糞池里積肥,撿不到牛馬糞,到牛羊驢馬走過的路上掃土,說年底大隊按照肥料多少給各戶結(jié)算錢,我就知道積肥的重要了。別的孩子放學(xué)后,彈格格、打瓦、踢毽,跳繩……好像并不關(guān)心年底結(jié)算的事,快活得像一群無拘無束的雀兒。但我得積肥,我不能玩,姑夫說他們那是好吃懶做,沒家教的孩娃,不讓學(xué)他們。別的事姑夫都許可,不勞動是不行的。這樣就有人叫我“私迷”。當(dāng)時講究“大公無私”、“私迷”的稱謂就好比一口鐵鍋扣在我頭上,壓得抬不起頭,喘不上氣來。和姑夫說起別人的叫法,姑夫說不用管他們說甚,到年底結(jié)算,短款戶比沒吃食的狗還可憐。房前屋后連根瓜菜也不讓種,積肥也是長養(yǎng)集體莊稼,有什么過錯?他們那是眼紅咱長了幾個錢。
我得了真?zhèn)?,也就不怕別人怎么說了??墒堑搅藢W(xué)校,老師就“私”與“公”拿我當(dāng)個案做了否定,說私就是為自己,公就是為集體,那意思是說,每天積肥很好,但要積在集體的糞池里,叫“大公無私”。因為大河有水小河流,大河沒水小河枯。我覺得老師說得有理。我受了正規(guī)教育,就把肥積到集體的糞池里。可姑夫又不依了,說集體能給你飯吃,那你就等集體給你吃吧。他這么說,我這就不知道該怎辦了。后來我想了個辦法,人多的時候我為集體積肥,沒人的時候我積回自家的糞坑里,我以為這樣會兩全其美??晌业摹凹總z”還是被人識破了。從此“私迷”這個特定的符號,在我身上死活脫不掉,就像《紅字》里面的主人公額頭上刻下的標(biāo)志一樣可恥,我不是正常人,沒有正常的目光來看我。
我知道自己原來是這么樣的丑惡。我就像罪人似的。同學(xué)們都看不起“私迷”。世界人民都看不起“私迷”,可上蒼在為我打開童年的第一扇門時,世界給我戴上的第一頂帽子就是“私迷”,這頂帽子壓彎了我的腰,壓曲了我的腿。我從此看到的是無數(shù)的腳和腿,因為自己矮小,看不到別人正常的臉,那些笑臉都是失笑笑的臉,都是輕蔑的臉……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真實,但我覺得自己小如一滴螞蟻的眼淚。老師說,我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們要像雄鷹一樣翱翔在廣闊的藍天上。我覺得那是別人的事,我肯定不是太陽,因為我沒有光亮。我肯定不能飛翔,因為我沒有翅膀。我常常低頭看螞蟻腦著重負驚慌失措奔走的樣子,我覺得那才像我,我總是藏在角落里,看村莊里的人在奔忙。我看到藍凈凈的天想哭,看到綠茵茵的草也想哭。我覺得世界是美的,我是丑的,世界的美對我是一種威脅。
大家好像都在監(jiān)視我。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的小姑姑,因為吃飯時的一個細節(jié),被人發(fā)現(xiàn),便成了“牛鬼蛇神”。白天晚上站在小凳子上讓人批判,有時候要在村里游街,每到這個時候,瑞文姐和瑞華就躲起來不露面了。小姑姑性格剛烈,陳家男丁興旺,女子凋零,曾有一個大姑姑少年夭折,兩個姑姑就是陳氏家族的掌上明珠,雙雙嫁在團大莊。小姑姑排行最小,因有爺爺?shù)膶檻T,在家中誰都不敢惹,因而取名威妮,意在威威勢勢。小姑姑走路仰著頭,快如一陣風(fēng)。人們說“仰頭老婆,低頭漢”,意思是有這樣特征的男女均是豪杰。小姑姑確實豪杰,我們都為她著急害怕,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在會場上民兵架著她的胳膊,讓她站在凳子上,她胳膊一甩,高昂著頭,一副劉胡蘭上刑場的英雄姿勢。她說上就上,站得高,且是看得遠。
人們就捂嘴笑了。說她當(dāng)了批斗對象也是英雄。可小姑姑的事卻波及我的處境。
有人喊:打倒陳威妮!
她是我的親姑姑,我提名號姓打倒她覺得慌恐,可是她成了壞人不喊口號是不對的,就在猶豫之中,手沒舉起來,有同學(xué)就揭發(fā)了我。我蹲下身子抱住頭“嘰”地哭了。大人們看我哭了也沒有為難我??墒峭瑢W(xué)們總用看“牛鬼蛇神”的眼光看我?!芭9砩呱瘛焙汀八矫浴币粯邮菒u辱的。
得出這個結(jié)論,是一個姓李的同學(xué)敲定的。她的爹爹是支部書記。我上學(xué)得經(jīng)過她家門口,她斷我的路,她警告我:要想走過我們家門口,你得說你是牛鬼蛇神。我說我不是牛鬼蛇神。她說如果不是,你就張開口。我毅然決然地給她張開。沒想到她咳了一口濃痰直吐我口中,我來不及防范,我也不知道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我“哇啦”一聲吐在地下,一整天“呸呸”地吐唾沫,吐得口干舌燥,直至回到家中仍不住地吐。姑姑起了疑心,說嘴怎了?我說不怎。姑姑說不怎吐甚哩吐——毛病!我就不敢再吐了。
數(shù)年后有人告訴我,這個李同學(xué)生活的不順心,每天和丈夫打鬧,常常打得鼻青臉腫,她的婆婆和她吵架,對著眾人面,白彩彩唾她一臉。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幕,不是她喜歡唾人嘛,怎反遭人唾呢?
但在小時候,這個秘密我從未揭曉過。在村里,支書就是大官,我們都很尊重他。因為是支書女兒給我下的結(jié)論,我就覺得是鐵板釘釘?shù)氖铝恕N易呗凡桓姨ь^,吃飯不敢聚堆,總是在角落里傾聽世界對我的嘲笑,總覺得自己是這世上的惡。
此后,我再不敢走她家的門前,我一直繞道去學(xué)堂,我也不敢看她,我怕目光一碰,“牛鬼蛇神”的稱號又出來。那時候人人自危,一個人睡了一夜沒做好夢,第二天就有可能遭到不測。姑夫就是這樣。他的本家侄子家口多,糧食不夠吃,想用一斤小麥換姑夫斤半玉米維持生活。誰都知道姑夫是個吃好嘴的人,也算是對姑夫另一種形式的孝敬。此事本是家族之間的尋常事,沒料到被人說成是“投機倒把”活動,就也像小姑姑一樣挨批挨斗。別人對我就又多了一種叫法:“投機倒把”。我的心靈掉進了泥濘的沼澤地,拔也拔不出來,誰也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黑暗有多深。我是那么小,可這些記憶又是那么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正因為走上寫作這條路,是我必須告訴世界,我有很多問題想不通。可是后來我才知道,世間的問題誰也討論不清。每一個人都有話說,越說越糊涂。
我覺得我這個小姑姑是我最該書寫的一個人。是那個時候破壞了她的信仰。
我記得,小姑姑總是坐在炕上發(fā)呆,好像有永遠也想不完的問題。有時候會突兀喊起來,俺錯在哪,黑鬼們抓不起人來了,拿俺開刀,傷人、害人覺咋哩……?她總是冷丁兒地喊,會把沒有思想準(zhǔn)備的我們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