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我的村小我的夢(散文)
一
六一前夕,偶然看到一篇介紹大山深處“教育守望者”的文章,極言其固守山區(qū)村小講臺十余載的執(zhí)著,內(nèi)心世界不禁很是受到觸動——倒不僅僅在于若干年前,自己也曾以窮鄉(xiāng)僻壤里的“孤獨留守者”自居,并且用“深山不寂寞”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還在于配圖上那熟悉的木制黑板,黑板上那親切的板書,以及板書所指向的那一群充滿稚氣的孩子。
倒不是這個靈魂描述的短語精彩,我是會被曾經(jīng)畫面感動得流淚的人。
在“教育資源大整合,教育規(guī)模大擴張,教育硬件大改善,教育環(huán)境大提升”的喧囂里,清貧的守望云云,怕是要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了吧。一念至此,便又猛然想起我的村小回憶起我的夢來,不由得感慨萬分。
最初,我還在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時候,從老輩人花白的胡子下,聽到最多的期望是“識字識到字眼通”,于是就很盼望自己做一個“字眼通”的人。那時的教育普及程度似乎是很高的,村村有學校自不待言,僅就小學而言,甚至一直延伸到塢。(用現(xiàn)在比較正規(guī)的說法,所謂塢者,乃自然村也)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塢就有這樣的小學。至于具體樣狀,至今模糊不堪了,因為它有個最大的特點——流動性極強。記得我大姐念書時,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上課。可是當我二姐也可以背書包時,學校又移到了大伯家——兄弟兩家合造的大屋子,空曠通風,光線得以從瓦縫中扭扭捏捏地擠進來,就是放《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之類的大電影,這里也是首選。當然,大姐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上學時,我終究還小,一時半刻也不敢跑去一探究竟,只依稀記得大姐的成績很好,經(jīng)常得“5”分,這讓好強好勝的父母平添了幾分自豪。而二姐讀書時,我已然長到六歲。于是,便會在傍晚快放學的時候,鼻涕蟲般地跟到大伯家,“考察”二姐的學習狀況。要是二姐站了黑板,或是被老師批評,卻又恰好被我看到,那么,晚上的白米飯就篤定歸我了,二姐絕對一定不跟我競爭。每每碰到這個時候,我“跟讀”的自覺性總是很高。不過,也有吃了一嚇的時候。那一次,當我又踩著暮色,躡手躡腳地從旁門擠進去時,猛然發(fā)現(xiàn)原本的喧囂已被無邊的安靜替代。正納悶間,只見一個高大魁梧的陌生人走過來,嚴肅地問:“哪家的小孩?來干什么?”看不見原先熟悉和藹的老師,我已經(jīng)惶惑不安,何況這個陌生人的耳朵上還戴著一個棉花罩子,那可是老電影《白毛女》里地主黃世仁才有的打扮,我頓時咧開了嘴,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正在埋頭寫字的二姐滿臉通紅地站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老……老師,他是我弟弟,不知道今天考試?!蹦吧藬[了擺手,威嚴地說:“那好,讓他在一邊等,可不許吵鬧,影響大家!”老實說,這是我聽學以來感覺最丟臉最憋屈的一次,以至于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再度跨入大伯家。
二
八歲那年,我也在幾度憧憬、幾度觀摩之后,正式背上了黃書包,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小學生,而我們的學習地點也再次變更,這回到了我家門前的一間小房子里。到了這個年齡的孩子,基本上一律趕到學校了,但對于每個孩子來說,都是極其新鮮的事情。還記得,那房子真小,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絕對不會超過20個平方。可是與前面的地點比,它至少有一樣好處:獨門獨戶,用途純粹,擁有了充分的自主性。空間小則小也,學生容量卻仍然可觀:共有20多人,包含了一、三、四三個年級。其中有位學生按年齡可讀二年級,為防止出現(xiàn)四復式教學(即一個班級有四個年級),通過做家長的工作,讓她繼續(xù)讀了一年級。總之,我在家門口的村小里正式開始了求學之旅。教我們的老師是名復員軍人,住在四五里外的大村(當時叫大隊),每天早出晚歸。因為路途較遠的關(guān)系,老師便把晨讀課都下放給我們自主完成:四年級監(jiān)督指點三年級,三年級指點監(jiān)督一年級。我們開始倒也老實,執(zhí)行起來一五一十、不折不扣。漸漸地,在摸清了老師8點上課的時間規(guī)律后,我們便賦予了晨讀課很多的業(yè)余內(nèi)容,讓它成為最快樂最自由的時段。為保險起見,我們還會派出腿長勤快的人,到離學校百余米的地方,找個視野開闊、利于隱蔽的地方觀察,等老師的身影遠遠地出現(xiàn)的時候,他便飛也似的跑回來報告。于是,一、三、四年級的人,就放開喉嚨大聲誦讀,一派書聲瑯瑯的動人景象。約莫三四分鐘后,面帶微笑的老師就會到達小房子,隨即結(jié)束我們的晨讀。偶爾也會出現(xiàn)失誤。比方有一次,我們聽了觀察者的報告后,便起勁地念起來??赡盍嗽S久,熱情都高漲了好幾次,仍然不見老師的出現(xiàn)。狐疑間,再次派人打探,結(jié)果哪有什么老師,倒是看到一個陌生面孔的人朝另一個方向去了,敢情是看錯了!待回到小房子吵吵嚷嚷時,老師卻又出現(xiàn)了。于是,上竄下跳的幾個人便一起站了一頓黑板前。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就成為了歷史。為了順應教育發(fā)展的潮流,提高教育質(zhì)量,我們幾個塢的學生并成了一塊,到了大村中央一個有好幾間平房的地方,開始了新的學習生活。
十七歲那年,我考取了中等師范學校。以后的三年里,每次去上學,我總會到原先的村小里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盡管家門口的那個所謂村小,已然坍塌,只是在苧麻等野草的郁郁蔥蔥里,訴說著曾經(jīng)的歲月。而大村的小學,原址也幾經(jīng)變化,先是磚瓦廠,后是廢棄不用,再后來又成為了一片莊稼地。好在位于公路里側(cè)的新的校址業(yè)已確定,預計等我畢業(yè)的時候可以投入使用。于是,在坐上汽車途徑未來的新村小時,我總會神往一番——想象自己端坐在講臺前,捧著一堆作業(yè)勾連縱橫;或者在黑板前指手畫腳,侃侃而談……
三
終于畢業(yè)了,懷揣著幼時的夢想,我如愿跨進了新落成不久的村小——那是一幢兩層的小樓,四個大教室,外帶兩個小貯藏間,樓前一片小操場,更難能可貴的是還帶著圍墻,跟記憶中那片狹窄、那片昏暗相比,已是天壤之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樓下有一個教室被掛上了“XX村老年活動室”的牌子,其麻將的噼啪聲終日不絕于耳。初見此類怪象,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居然設想在教學時間弄把大鎖給它一鎖了之,省得呱噪。當我回家透露這個念頭時,他們吃驚得變了臉色,連忙對我這個愣頭青進行了深刻的教育。后來我終于弄懂了一個道理:集體出資建造的產(chǎn)業(yè),村里有最終的所有權(quán)和分配權(quán),用三間來做教室已經(jīng)很公益很不錯了,總不能讓老年人沒有固定的娛樂場所吧,況且他們的麻將與賭博壓根不是一回事,人要厚道。于是,日常教學和老年人的娛樂并行不悖、相安無事。有時學生跑來告訴我說,活動室里老公公之間或者老婆婆之間或者老公公與老婆婆之間因為算賬之類的原因沖突起來了,我還會跑到現(xiàn)場一看究竟,然后猛吹一哨子,把散落的學生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進教室。
與我搭檔的,恰是當年在我們塢里走教的老師——十余年過去了,他仍堅守在民辦教師的崗位上毫不動搖。從先前的師生,變成了如今的同事,其間是很夾雜一絲戲劇色彩的。在剛?cè)蟮降臅r候,后來把我具體分配到村小崗位的中心小學校長還婉約地提醒了句:“你雖然科班出身,但實踐經(jīng)驗還比較欠缺,要注意向身邊的老教師學習!”其實在我的眼里,他始終是我尊敬的老師,即便校長不說,我也是會虛心求教的。師生的天然親情,讓我們的關(guān)系分外融洽。有時放肆了,我偶爾也會談起小時晨讀“放哨”的趣聞。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開懷大笑,甚至還來拍拍我的肩膀。當然,用現(xiàn)在的理論來解讀,我們做得不盡妥當?shù)牡胤揭脖缺冉允牵罕热缥覀儍蓚€老師會在課間擠在辦公室里,專心致志地下軍棋,一下就是半個小時;課講得興起時,會一個小時不下課;個別學生違反了課堂紀律,會把他們帶到操場上軍訓;學生作業(yè)沒做完,放學后會陪同他們在教室,從夕陽西下一直到暮色四起……可是奇怪的是,十多年后碰上這些學生,他們談起來神采飛揚,說那是很美好的回憶,一如我和老師談“放哨”時的情景。
村小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忙碌,堪堪一年,我便到了完小,后來又到了中心小學,再到了中學,直至走下講臺。
如今,村小早已被推平,成了闊佬的別墅。我每每走過,“舊時王謝堂前燕”的滄桑感便會油然而生。于是,在每次春節(jié)的前后,當于噼里啪啦里觀瞻闊佬沖天的焰火時,我的腦海里總會閃現(xiàn)出村小的青蔥歲月來。雖然我也知道,過去的終究是歷史,再也無法重來。
人生啊,就像轉(zhuǎn)圈,從起點出發(fā),出門轉(zhuǎn)一轉(zhuǎn),又回來了,再回到家里。有人說,不要問人生抵達何處,關(guān)注這個過程就夠了,可能說這話的人,其經(jīng)歷也讓我吧。我總覺得,人生的經(jīng)歷就像一場夢,不短暫,不虛幻,就在夢境里,一旦夢做完了,人也老了。我不是老莊,我向往有為的人生,盡管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學,我卻收獲了一樣豐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