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世紀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們還在丹江河道繁衍生息，我、二愣子還在做鄰居。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流程如同清風徐來，留下一種淡淡的自然芬芳，原始、淳樸，不含添加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大街小巷，角角落落充斥著高分貝的錄音機旋律，撩得年輕人心旌搖曳。喜歡獵奇和探險的小青年們心猿意馬，迷迷茫茫走四方去找出路，男孩遠走高飛，女孩也放開了手腳，踏上了關山迢遞的旅程，歷盡艱辛也心甘情愿。年輕人不憨，他們當然清楚守老巢的結果注定要窩窩囊囊一輩子，有誰愿意陳陳相因固守家園？考上學的春風得意，畢業(yè)后大多數留在城里成家立業(yè)，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疾簧蠈W的受到打工潮的沖擊，游走四方，謀求生路。走的地方遠了，走的地方大了，走的地方多了，眼界也就開闊了，外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帶到了鄉(xiāng)間的犄角旮旯。在他們看來，外面大排檔里的扯面也比家里的手搟面筋道，女孩的絲光襪也比自己手工織出的圍巾光鮮。男孩子向女孩子求親也開始與時俱進，花樣翻新，你攀我比，檔次提高。
　　 這一“時尚”引進丹江了河道，我們村的二愣子卻不怎么看好，人前人后他總抱怨世道變了，看不慣了：小伙子留長發(fā)他看不慣，姑娘家燙發(fā)頭他看不慣，洋里洋氣的東西他總說是妖里妖氣。平時發(fā)發(fā)牢騷也就算了，不成想二愣子偏偏在他小閨女的定親宴上喝高了興致，一喝喝了個雞子鴨子分不清，就開始出洋相，鬧得滿城風雨的，附近的十里八村為此傳得沸沸揚揚的，而且這事兒還連帶了我，連我也跟著臉上無光。
　　 二愣子何許人也？老百姓一個，真名聽起來很儒雅，叫王輝，但不清楚是誰不懷好意地送了他這個不雅的外號。其實人們這樣稱呼他有點過了，這人一不憨，二不傻，只是愛認個死理，喜歡較真抬杠。人情世故上，禮尚往來上，和正常人無二。
　　 二愣子有三個閨女，大妮兒、二妮兒已經出嫁，據說日子過的都還可以，摩托、電視機、電冰箱都買了，吃的、穿的都說的過去。三妮兒叫王囡，長相出眾，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仙女下凡。轉眼間也跟著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剛好我老婆的娘家侄子李程祹也從部隊上轉業(yè)回家，雄姿英發(fā)。我老婆就攛掇我上前提親，她知道我和二愣子光腚玩大，而且對脾氣，一提準成。
　　 我去找二愣子，二愣子正在修剪月季樹。二愣子是個整潔人，屋里的餐桌、椅子、錄音機、黑白電視機擺放得井然有序，院子里燒鍋用的柴火也碼得方方正正，角角落落里別想有個蜘蛛網，他家的住宅面積和我家的一般多，但看上去他家比我家寬敞多了。像我這樣懶散慣了的莊戶人猛一進來就感到有些不自然，別看我們住的近，我輕易不到二愣子家串門，人有自知之明，我不想因為自己不修邊幅的儀表和二愣子家儒雅的格調形成對比。二愣子卻不計較我們家雜亂無序的擺設，一有閑空就來這里閑聊，吃飯時也常端上碗到我家來。
　　 大妮兒、二妮兒出嫁時，二愣子就是不來喊我，我也得上前幫忙，熟視無睹就太沒有人情味兒了，二愣子讓我上前招呼客人，他說我的言談舉止都合他的胃口，有我在，他心里有底氣。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加上王囡是頂小的，會撒嬌，在二愣子眼里自然是如意的小棉襖，對于她的終身大事，二愣子豈能馬虎？所以，我盤算著怎樣對二愣子開口，既要提這門親事，又要防止二愣子一口回絕帶來的尷尬。
　　 見是我，二愣子一邊朝我走來，一邊戲謔道：“喲，是囡她叔啊，什么風把你這個大忙人吹過來了？”
　　 我倆坐下來，很隨意地說說這，扯扯那，我在尋找恰當時機切入話題。
　　 當說到我們當年相親所遇到的尷尬時，都開懷大笑，趁熱打鐵，我提出了三姑娘的終身大事。
　　 二愣子并不驚訝，答所非答問：“我說嘛，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是醉翁之意啊！”
　　 我追了一句：“我這個當叔的不該為孩子操操心嗎？應該說三丫頭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應該的，應該的，有女百家提，你能想著三丫頭，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我長出一口氣，帶著奉承的語氣說：“你這人生性耿直，辦事有原則，我想聽聽你的態(tài)度?！?br />　　 二愣子嚴肅起來：“孩子不大時盼她們長大，大了以后，又讓人操心。我的情況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你。當年咱們一前一后結婚，都盼著早得貴子。你小子有福分，老婆給你生了兒也生了女。我盼兒盼得眼紅，可囡她媽肚子不爭氣，生下兩個丫頭后，我慌了手腳，到處求神拜菩薩，希望第三胎能夠如愿以償。當老婆又有了感覺時，計劃生育開始緊張，我們吃盡了苦頭，誰知道又是一個丫頭片子。要不是老婆身體不支持，我還會東躲西藏，直到生下兒子為止。我信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合該我這輩子無兒。我因此而自卑，情緒低落，總覺得心里有堵墻。,隨著孩子慢慢長大，我的情緒慢慢穩(wěn)定，心想，咱這一輩子混得不咋的，將來孩子們能找到頂天立地的伴侶，也不枉披一張人皮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生性愛面子，不服人。不是說我重男輕女，在咱農村，沒有男丁撐門面，很多事兒不服也得服。大妮兒、二妮兒已經出閣，盡管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但我對兩個女婿都不太滿意，一個比一個懦弱，缺乏陽剛之氣，遇事沒主見，動不動就讓女人拿主意。”
　　 我納悶：“閨女家當家，他們夫唱婦隨，家和萬事興，這不正合咱做長輩的心愿嗎？”
　　 “好個鴨子毛！‘夫唱婦隨’講的是男人定調，女人跟唱；在家里唯唯諾諾，出門在外就會低眉順眼，變成了‘婦唱夫隨’，女人定調，男人跟唱，陰盛陽衰，這樣的家庭就失去了個性，缺乏活力，表面看一團和氣，實際上是做事沒原則，遇到大難臨頭，家里就失去了主心骨。所以對于老三，我和她媽商量，想招一個上門女婿，能夠拿得起放得下，對內有擔當，對外有尺度。”
　　 我插了一句：“那什么樣的小伙子才能入你的法眼？”
　　 “我要求不高，只要這人熱情、大方、豁達、堅強、勇敢、果斷、有擔當就行。邋里邋遢，遇事沒有主見，畏手畏腳的人讓人惡心?！?br />　　 我趁機推出了李程裪，介紹了他家的情況：家貧、弟兄多、贅子大。二愣子笑笑說：“講其他就錯位了，家境好壞，那不是孩子們的錯，關鍵是看他們以后該怎樣走路。只要人品行，做事有思路有分寸，家內家外不卑不亢不偏不倚，我臉上就有光了。平頭百姓家，不想著大富大貴，只求堂堂正正過光景，穩(wěn)穩(wěn)當當走路程就行?！?br />　　 “那就讓他們交往一段時間，相互了解一下，怎么樣？”
　　 “可以。只要孩子們對脾氣，你情我愿，志同道合，我沒二話。”
　　
　　 二
　　 在程祹和王囡見過幾次面之后，二人一起漫步丹江河道，一起在小樹林里說悄悄話，同騎一輛自行車到集市上買東西，感情迅速升溫，經歷了很多美好的時光。
　　 李程裪終于進了王家門，遇到啥活干啥活，他在小心翼翼，二愣子當然也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幾個來回之后，一切都比較平順了，二愣子有事沒事就朝我家竄，明里暗里表示對李程裪很滿意。我見時機成熟，就對他提出了選個黃道日子，讓兩個孩子定個親，問二愣子有什么意見沒有。
　　 二愣子很直爽：“老一輩常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定親，無非是走走過場，給孩子們鋪條路，讓孩子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表個態(tài)，稱呼上改改口，讓雙方家庭上更進一步增加信任和溝通。老祖先留下了這個規(guī)矩，咱們就按這個路數來，既能體現親事的莊重與神圣，又不會給村里人留下閑言碎語了。你是個有頭腦的人，你拿個章法，定個日子，讓親戚朋友來捧個場，做個見證，孩子們以后出出進進就名正言順了，親戚間也能夠禮尚往來了?！?br />　　 二愣子把皮球踢給了我，我當然不能盲目答應，就追問二愣子的態(tài)度：“你這樣說，我不反對，但這是人生一件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定親這事，主動權在咱女方，有啥要求你得亮個底，免得到時候在一些細節(jié)問題上出個一差二錯，咱們臉上都無光了。”
　　 二愣子回答得很干脆：“這又沒有一定之規(guī)，又沒有統(tǒng)一標準。但凡事都有個度，只要不超過度，看得過去就行。一上二下又不是咱一家給孩子們定親，只要按大眾化的標準就不為過。說實話，哪家婚喪嫁娶沒遇到過磕磕絆絆的事兒？只要方向明確，勇往直前，一切都會向美好的方面發(fā)展，至于一些細枝末節(jié)那都無關緊要，影響不了大局。我二愣子再愣怔，也不會言而無信，拿小閨女的終身大事開玩笑?！?br />　　 我問：“到那天是不是預定一個飯店，顯得有規(guī)格？”
　　 二愣子一口回絕：“我是招上門女婿的，不是演大戲讓誰看的。讓我二愣子壞咱這里的規(guī)矩，我丟不起這個人?！?br />　　 確實，二愣子在村里的口碑很好，是個實誠人。他有這個立場，事情就好辦了。我和我老婆去了一趟她娘家，幫李程裪謀劃定親那天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李程裪在家是老四，三個哥哥雖然已經成家，但住的都很狹窄，看著家里這個小兒子一天大一天，我內弟兩口子愁眉不展，生怕他光身一輩子，現在瞌睡遇到了枕頭，他們有條件了上，沒有條件了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米面是必不可少的，丹江流域的人講究“米面夫妻”，其他的煙、酒、肉等禮品都講究足數量、高標準。
　　 我老婆提醒道：“咱這里盛行敬酒之風，親戚朋友都會來給新客敬酒，得找一個酒量大的挑籃?！?br />　　 當地人都知道，挑籃的是幫新客拿禮品的，酒桌上是替新客擋酒的，不但得海量，還得會隨機應變，會打圓場，不能失了禮數。
　　 臨了，我半開玩笑地囑托李程裪：“你岳父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到時候，你見你岳父高興，我給你個臺階，你得表示表示，你岳父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你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都要小心謹慎。定親的過節(jié)你會嗎？要不要我教教你？”
　　 李程裪異常激動，滿懷信心地說：“姑夫，你盡管放心，電視上有很多這樣的鏡頭，我在外面也參加過很多定親宴，現在是無師自通?！?br />　　
　　 三
　　 轉眼，定親那天到了，門前大樹上的喜鵲喳喳叫，艷陽高照，時不時送來愜意的風。日上三竿，二愣子家的院子里熱鬧起來，鄰居家不請自到，都趕過來幫忙，隨風飄來了蔥花香。為了增添氛圍，二愣子買來了喜慶歌曲的磁帶，錄音機里響起了《十五的月亮》、《祝你平安》、《真的好想你》等喜慶歌曲。
　　 二愣子家客情大，舅家姨家姑家表親戚，姑娘家、朋友等等騎自行車的、騎摩托的紛紛朝這里趕，農家小院充滿了歡歌笑語。
　　 李程裪和他本家當稅務員的堂哥騎著自行車過來了，車后座上都綁著禮品，禮品上都封著紅紙。
　　 下車、推車，我領著李程裪和他堂哥走進了二愣子家，二愣子早安排人過來迎接，熱情地把包括我在內的幾個人讓進了客廳里。
　　 李程裪頭發(fā)理了，又穿了新衣服，顯得格外精神，一舉一動無不透射著英氣，王囡當然也特意打扮了一番，光彩照人。
　　 一番客套之后，李程裪提出要上前幫忙，二愣子把他按到椅子上：“今天你是主角，啥活路也不用你干，你坐這里喝喝茶，有人陪你聊聊天，或者看看電視也行。”
　　 正感手足無措之時，就有人過來在我們身邊坐下來，沒話找話也找到了話題，天南海北聊起了閑話，場面由矜持變成了活躍。
　　 二愣子精神狀態(tài)不錯，不時向客人介紹李程裪，言語間透射著滿意與自豪。
　　 很快，二愣子請的支客過來讓座了，一上來就是開門紅，熱情大方地把李程裪朝主座上請。李程裪感到很難為情，二愣子在一邊敲邊鼓：“今天你第一次正式登門，親戚朋友都是沖你來的，首座非你莫屬，就是今天皇王爺來了，你也得坐這個位置，這是咱丹江河道的規(guī)矩。錯過今天這個場合，座上賓可要論資排輩了。”
　　 李程裪別別扭扭坐了下來，不用說，他旁邊就是他堂哥。
　　 支客說了一溜子喜慶的話后，宴席開始了，客廳里、偏房里、院子里都坐滿了客人。推杯換盞，相互謙讓，一切是那么隨意、溫馨，充滿了情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敬酒開始，一個比一個會說，李程裪的堂哥雖然經見過大風大浪，漸漸地也有點招架不住王家的群策群力。
　　 二愣子起身敬酒，他滿面紅光，神清氣爽，端著酒杯走到李程裪面前，象征性地給李程裪倒了酒，我趁機說了句：“程祹，還不謝謝你爸？”
　　 機靈的小伙子一點就破，急忙起身鞠躬，有禮貌地喊了句：“爸，謝謝你！”
　　 眾人喝彩起哄，將二愣子的軍：“孩子的一聲爸，你得喝一杯?！?br />　　 二愣子興致很高，自己給自己倒過一滿杯，一飲而盡。
　　 來而不往非禮也，二愣子敬過酒后，李程裪的堂哥應該回敬，但他關鍵時刻掉鏈子，已經直不起身子了，我看了看李程裪說：“程祹，你爸敬過了酒，你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
　　 王囡就在不遠處坐著，李程裪走過去拉起她，眾目睽睽之下，單膝跪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打開小盒子，露出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李程裪含情脈脈地問：“親愛的，嫁給我好嗎？”王囡羞羞答答，柔聲說：“我愿意?！苯又潜娙伺鯃龊炔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