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寧靜】西夏陵(散文)
一
賀蘭山東麓,山前有一大片開闊地,地理學中稱為洪積扇地形,礫石和粗砂混合成土黃色,平緩地從山腳向前延伸。一座座黃色圓錐形的土堆錯落其間,遠遠看去,好像麥收季節(jié)里打谷場上的秸稈堆。沒有豐收的喜悅,殘破的土堆、土墻散發(fā)著衰敗的氣息,蒼涼中透出一股悲情。
赤日炎炎,陽光肆虐在干涸的土地上,汽車卷起的微塵落在石碑上,卻遮不住“西夏王陵”四個大字,這是一個王朝留在世間最后的標記。走過石碑,便走進荒冢——曾經威嚴莊重的帝陵。
賀蘭山下,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陵墓,正是西夏王朝帝王的安息之所。九座帝陵坐北朝南,呈北斗七星狀排列,二百余座王侯勛戚的陪葬墓,散落在帝陵周邊,眾星拱月。千年風雨剝蝕,已剝去帝陵華麗的外表,啃噬掉陵臺的棱角,圓錐形的土堆上布滿淺溝與水痕,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五月的銀川,氣溫并不算高,但高原的太陽讓我見識了什么叫強烈的紫外線。八路公交車直通西夏陵景區(qū),只是車隔時間太長,長到我似乎化作了一棵路邊樹。但我并不著急,歲月的年輪是經年累積起來的,歷史是一代代更迭的,一個曾經的王朝不會因我早到或晚到而有任何變化——它早已毀滅、消亡,關于它的一切都靜止于千年以前的光陰里。
車來了,車又行,我終于看到了西夏陵博物館,土黃色,像個堡壘。這也是西夏陵景區(qū)的入口,我沒有在館內停留,直接從側門出去,穿過博物館外狹長的廊道,走過長長的地下通道,仿佛是步入千年的時光隧道,走向一片廢墟,走向一個曾經的王朝。
二
千年之前,賀蘭山腳下沒有紅酒莊園,它是游牧民族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牧場,白云悠悠,青草依依。
黨項羌族是游牧民族的一支,他們原本生存于青藏高原東部(今四川、青海交界處),因不堪吐蕃擴張壓迫,在唐朝初年遷徙到賀蘭山下(今甘肅、寧夏一帶),大唐皇帝賜姓李。從此,黨項李氏與中原政權便處在一個拉鋸的過程中,保持著半獨立狀態(tài)。到了大宋初年,黨項首領李繼遷開始抵抗大宋的統(tǒng)治,到一〇三八年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奪取興慶府(銀川市)稱帝建國。需要說明的是,黨項建國定國號為“大夏”,西夏這個稱呼屬于史稱,而且也不姓李了,改姓“嵬名”。李元昊建國稱帝后,在政治、軍事、文化、宗教等多方面實行改革,創(chuàng)文字、定禮樂,推動吐蕃、回鶻、漢文化融合發(fā)展,西夏迎來了黃金時代。
就這樣,西夏國在神州大地上寫就了一百八十九年的歷史,歷經十代皇帝執(zhí)政,疆土東抵黃河、西至玉門、北達大漠、南臨蕭關。近二百年間,西夏以獨特的多民族融合文化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在與北宋、遼平分秋色之后,又與南宋、金鼎足而立,號稱“三分天下居其一,雄據西北兩百年”。
西夏國在末期,一方面由于爭權奪利的內斗頻繁,另一方面自然災害侵襲,經濟凋敝,最終導致國力衰退。最要命的是成吉思汗異軍突起,率領蒙古軍六次征伐西夏國,最終在一二二七年被蒙古軍攻陷中興府,西夏滅亡。蒙古軍隊占領西夏國后,屠城、毀王陵、燒典籍等野蠻行徑,使得西夏文化幾近湮滅。存活下來的黨項后裔可能融入漢、藏、蒙古族中,有學者推測今四川木雅人有可能是黨項族的遺民。
一個國就此消亡,一個民族因此成空,留下的只有二百余座墓陵在風雨中飄搖。眼前的帝陵早就被掏空了,地宮里的壁畫也已斑駁得難以辨識。一座座黃土堆看上去與尋常土丘沒什么差別,但殘破的土臺依舊顯示出威嚴與悲壯的底色,令人肅然起敬。
三
我沿著長長的通道,朝三號陵走去。烈日當空,烤得黃土砂石似乎都要冒煙了,熱浪中黃色的陵臺慢慢靠近我,我終于站在陵城已經坍塌的城墻外,仰望高企突兀的帝陵。
三號陵是九座帝陵中規(guī)模最大、保存相對完整的一座,考古學界因此推測可能是開國皇帝李元昊的陵墓。三號陵不是簡單的一座墓陵,它是一座小型城池,平面呈縱向長方形,坐北朝南。陵城南門外是長方形的月城,是儀仗隊列隊的地方。月城后邊是陵城,也叫外城,夯土筑起的城墻雖然是殘垣斷壁,但仍能看出其圍攏起的城,大約二百五十米寬、四百米長。城的四角有坍塌的基址,原先應當是四個角樓,用于士兵“站崗放哨”守衛(wèi)陵墓。從中間陵門進去(門已不存在,只剩個門道),就是內城,是陵寢核心區(qū),包括獻殿、陵臺、地宮,磚石零落,原先的闕臺、碑亭只剩一個輪廓,像被解剖的巨人臟腑。三號陵的地宮沒有打開,但從其他打開的地宮看,基本都被掠奪或盜掘。
高高的夯土陵臺像金字塔似的矗立,殘高約二十米,底邊邊長約三十五米。賀蘭山的鐵青色襯托著黃色的夯土臺,沒有鳥鳴更無花香,山風從砂礫上吹過,卷走殘垣斷壁上的細小的沙粒,蒼涼之感悠然而生。但是,如果時光能回到從前,西夏陵則是另一番情形。
黃土層層夯筑起厚實高聳的城墻,凸起的四個角樓上站立著威武的士兵。從高闊的闕門望去,獻殿、地宮、陵臺構成一條筆直的中軸線,向著賀蘭山延展過去。內城里擺放著鎏金銅牛、竹雕菩薩、石馬駿馬,一個石雕的大力士雙目圓睜,脊背上扛著碑體,碑文陽面漢字,陰面西夏文,歌功頌德之辭。碑亭上琉璃瓦當在陽光下閃動著青綠色,其上雕刻的獸面紋獰厲兇猛。居中的陵墓呈八棱錐形,階梯式層層收束,內里是黃土夯筑,外表覆以磚石,棱角凸顯,青磚層疊,透著一股堅毅的力道……
我收回萬花筒般的遐想,視線重新落到殘破的墓陵上,一個疑問始終揮之不去。大夏國為什么要把陵墓建在地表,而不是深埋地下?在這片廣闊的地域里,別說蒙古軍很容易發(fā)現目標,就是盜墓者也無需洛陽鏟了,一目了然嘛??纯慈思仪厥蓟剩绻皇菐孜魂兾鬓r民打井,還不知道要在地下隱藏多少年。我不是考古專家,無法從墓陵構筑的專業(yè)角度給出答案。只是推測,這種不加掩飾的墓陵,大概與游牧民族的宗教文化有關,那些陵墓看上去像金字塔或是佛塔。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跟民族性格有關,粗獷的黨項人大概不愿意藏著掖著,況且自持彼時力量強大,有重兵把守的墓陵,誰敢覬覦?可是當國力衰退的時候,再堅固的城墻都難以抵抗鐵蹄的踐踏。若想不被蹂躪摧殘,唯有強大,再強大。
夕陽將一座座夯土陵臺染得更加明艷,金黃中透著赭紅色,像征戰(zhàn)歸來的鎧甲戰(zhàn)士,屹立在如鐵的賀蘭山下,四望蒼茫。從三號陵北門向西是四號陵,向西南是相對而立的一號、二號陵。但我已經決定不再去這些陵墓了,讓葬在這里的靈魂,安靜地等待又一個日落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