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經(jīng)非常怨恨我的媽媽，生了我，為什么不養(yǎng)我？完了還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是我一直在內(nèi)心叩問的問題。
　　 時間久了，我便知道媽媽并沒有時間當我們的家長，除去上班，所有的時間就是裁剪縫做，家里外的針線活堆成一座小山，親戚朋友，但能掛上號的都來找媽媽。媽媽推也推不掉。
　　 我們的家長其實就是姐姐，誰不聽她的，她就有權(quán)揍誰。我心里有些不服氣，可是我確實樣樣比不過姐姐。姐姐很厲害，有姐姐在場，危險總由姐姐扛。有一次在街上走，有一輛馬車被驚，眼看著就向我們撲過來，我們都驚慌失措，姐姐敏捷地把我們推到她身后，自己向一只大雁展翅一樣護住我們，假如馬蹄踏下來，犧牲的首先是姐姐……姐姐的形象在我心里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筑高的。有姐姐在，我們不會受人欺負，若姐姐不在，我們連門戶也看不住。后來我才知道，爸爸是勞改份子，家屬院多數(shù)人歧視我們，他們的孩子們用石頭砸我們家的玻璃，他們的大人看見了也不管。對面有個鄰居家婦人看不過去了，會出面喝幾聲：孩娃怎哩搗砸人家，不敢的！
　　 那些孩娃就藏在角落里不出聲了。在這種情況下姐姐就成了獨戰(zhàn)英雄。姐姐不在家，我是排行最大的，姐姐會把重擔交給我，讓我管好家，不要讓人欺負弟妹們?？墒墙憬阕吡?，弟弟被人抓走了，他們把弟弟推倒，用泥糊住弟弟的小雞雞，我們合力去搶救弟弟也受到攻擊，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三妹倒是推搡了幾下，結(jié)果那些人涂了她滿臉泥巴。直到姐姐回來，抽了一根木棒要和他們決一死戰(zhàn)，才把弟弟救出來。姐姐那一刻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樣子，那棒子落在誰身上，打在哪里她根本無暇考慮。那些挨了棒子的人倉皇逃走，還沒挨揍的人抱著腦袋喊：快跑啊，他大姐來了……
　　 姐姐把“歹徒”打散，雄赳赳氣昂昂地領著我們回家，弟弟的小雞雞被摧殘的紅而腫脹……
　　 我慚愧地低下頭，不得不服氣姐姐的厲害。而我呢？真的好沒用。
　　 姐姐學習也好，在班里是響當當?shù)膶W生?？晌业膶W習呢，退了一個班也不是好學生，因為在村莊里并沒有依課程一步一步學完，充其量就是個掃盲識字班的水平。每當上數(shù)學課，老師就叫我回答問題，我回答不來就罰站。有時候老師會說，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陳亞平的妹妹，人家的腦袋瓜一秒鐘轉(zhuǎn)十圈，你十分鐘也轉(zhuǎn)不了一圈，我都替你尷尬！
　　 老師的嘲諷讓我一臉茫然，我更覺自己不值半根黃菜。那一刻，我是世上最可憐的人。我只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用斧頭一下一下砸低我的頭就揚長而去了，沒有人鼓勵我，只有人嘲笑我，這是我自己給了別人的條件反射。如果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倒是很好，可我偏是心眼很重的人，別人的一句話，一個不友好的眼神都會讓我死去活來。我無時不在尋找體現(xiàn)自己價值的機會，長大后我才知道，體現(xiàn)自我價值是人生的夢想。人類的整個歷史，個體生命的全部經(jīng)歷，都是在處心積慮地戰(zhàn)勝客體，征服世界的實踐！
　　
　　 二
　　 我戰(zhàn)勝客體的靈感來自班里的一次勞動，校方讓我們從大隊的糞池里挖肥運往學校的試驗田。我想，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约悍e肥呢？這個想法一經(jīng)躍入大腦，我興奮得不能自已，我找到了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
　　 當時提倡學雷鋒活動，我放了學，背著挎籃往試驗田積肥，這個舉動在學校一炮打響，絕對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在村莊里唯一積累的食資，它居然救了我。學校高音喇叭肯定了我的行為，大肆鼓勵同學們向我學習。
　　 我覺得自己不那么寒酸了。這是不是別人的看法我不知道，但我覺得自己很是揚眉吐氣。那時候?qū)W雷鋒，比成績優(yōu)秀更光榮，因為那時候知識比我還不值錢。
　　 可是，回到家中我仍然得不到認可。
　　 我的內(nèi)心開始反抗了，但我的行為依然內(nèi)斂。我并沒有像《碎片兒》里的沈躍，見鍋摔鍋，見碗摔碗，見了人還要打人，最后征服了姐妹們。這個情節(jié)對于我不過是無數(shù)次的一個設想，現(xiàn)實中的我非常隱忍，內(nèi)心的激烈活動并沒有付諸實施。事實上，我一直努力和家庭融入，做不好的事我會一直努力。早晨我主動承擔做早飯，在大家還酣睡的時候我就起床，如果早晨火不好，誤了媽媽吃飯，我會非常內(nèi)疚。中午姐姐上高中在校吃飯，我要提前一小時離校備午餐。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有用了，可并沒有得到媽媽的認可，這使我永遠都不甘心。
　　 然而，上蒼要讓一個人生存下去，總是要預先讓你閃一下光亮以示鼓勵。由于我長于勞動，老師讓寫一篇作文，標題是《記一次有意義的勞動》，沒想到我一舉奪魁，老師作為范文在班里宣讀，認為描寫人物有獨到之處。從此，我什么課都掛蛋，就是喜歡寫作文，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攀緣而上。我并不知道這正是我的一點點稟賦，它將是我寫作的萌芽！而我受到的一切心靈苦難，正是通往文學之路的資糧，或者說，這是上天對我的化育！
　　 媽媽得知我作文受了好評，她們單位里寫批判文章都由我來代筆，光榮地成為媽媽的“秘書”。是應該改變一下媽媽對我的看法了。然而并不，在媽媽眼里的我，大概永遠是黯淡無光的。這使我傷感到了極點！可是這個情緒我隱藏得很深，為贏得媽媽的歡愉，我學會了討好，獻媚，撒謊。雖然這是上帝一再警戒的惡習，但我卻在這種環(huán)境下無師自通了。沒有人告訴我這有什么不對，因為我想融入屬于自己的家庭。
　　 媽媽從我身上總是看到姑姑養(yǎng)育我的不足，然后是沒完沒了的埋怨。如果我有些抵觸情緒，媽媽就連我也拉進去一起抱怨，并且氣不打一處來。此后我就附和媽媽挑剔姑姑的不是，我說我跟著姑姑吃不飽飯，半夜就讓我起來推碾，放了學就要去打柴、拾糞、挽豬草，我九年沒有洗過澡，我丟了毛筆她打了我好幾天……我把姑姑描述得比地主婆還狠毒。
　　 媽媽聽了這話就說，不是自己的手指，咬著不心疼，不會生崽的人，不是全人，用人就像用牲口。我尋思，跟姑姑能吃口現(xiàn)成飯，比姐姐她們吃一頓吃不上一頓不知要好活多少，沒成想過的是牛馬生活。
　　 這是我與媽媽首次“交心”，是以姑姑的“惡行”做代價。其實姑姑并沒有虐待我的意思，雖然那些情節(jié)都是真的，只不過勞動是農(nóng)村孩子必須練就的本領。我對姑姑唯一不滿的是，她嫌我不夠靈活老吃虧，她教了我好多辦法我都不敢用。附和媽媽的話，很大程度可以討好媽媽，接近一點媽媽。這似乎成了我當時努力的方向。因而，倘若姑姑和媽媽在一起，我是不敢和姑姑親近的，我須旗幟鮮明地站在媽媽一邊，故意冷落姑姑。我不知道姑姑作何感想。因為我發(fā)現(xiàn)：天下的媽媽在感情上最自私，發(fā)現(xiàn)孩子和她忌諱的人親近都生嫉妒心。但媽媽對孩子的厚此薄彼是不許擊穿的。我內(nèi)心雖然覺得不公平，可也不敢理論。對姑姑表示懷念，只有沒有媽媽在場的時候我才敢親近。而且對著姑姑就是想哭，那說明定是姑姑要比媽媽更親切吧？可是姑姑不會緩解我的情緒，只說侉子（媽媽不是本地）不是人，駱駝不算牲口，從小她就最不待見你。唉！給她撫養(yǎng)成人，能做營生了，她也不說聲好。
　　 這話沒有讓我透一下氣，反而加重了我的傷感。她們都在互相埋怨，而且起著離間作用。
　　 這種夾縫中的感情折磨，曾使我有活不下去的感覺。
　　
　　 三
　　 我對父親最深的一次印象是，有一次他回到家中傳來姑姑的一句話。說我皮膚不好，多做點不沾水的營生，別老叫洗碗。
　　 媽媽為這個指點勃然大怒！說跟我受苦了，跟她就沒有受罪？大冬天叫出去積肥打柴，那就不壞皮膚？飯也吃不飽，丟支毛筆還要打幾天，這是她對孩子的好？
　　 爸爸說，這話誰說的？
　　 我即刻低下頭。沒想到我的討好獻殷勤起到充分的發(fā)酵作用，真是自作自受，我后悔莫及！看來任何一種人為的設計都是鴉片，悅于一時，害于一生。媽媽埋怨了姑姑，又把氣釋放在我身上。說她好，你跟她去，我夏單冬棉讓你吃飽穿暖，洗洗碗就不情愿了，供在你墻楣圪臺上當祖宗吧。然后又說，把我的衣服脫下來，誰對你好找誰去！
　　 我的討好獻殷勤再次失敗！
　　 我把媽媽的話當真了。于是把屬于媽媽的衣服全脫下來，還好，在姑姑家的衣服瘦小了還能穿得上，我長短不齊地累加在身上，因為是冬天，累積多少件單衫也還是冷?？墒俏业侥睦锶?？姑夫已經(jīng)不要我了，我還能回去嗎？我這樣想著，媽媽看了我一眼，不知因何苦笑了。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吧！我上下打量著自己，也找不到媽媽苦笑的原因?？晌矣帜茉趺礃幽?？媽媽笑完之后突然火了，說真是茅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說完這話給爸爸丟了個眼色，就自顧上班走了。
　　 我卻停下來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爸爸說，你媽讓你脫你就真脫了？你怎這么不懂事？大冷天感冒了怎么辦？給我把衣服穿上！
　　 我不穿。
　　 爸爸又說，怎么這樣不聽話？穿上！
　　 我就不給他穿。心想，都成了你們的天下了，她讓脫，我就脫，你讓穿我就得穿嗎？既然不想養(yǎng)我，那為什么要生我？誰讓你們制造了我這個麻煩的，你們反倒有理了就我氣短！我回到家中多么努力，有本事你們殺了我，我還不想活呢！你個“勞改份子”，有什么資格教訓我？
　　 當然這一切都是心理活動，內(nèi)心爭吵得震天動地，外表的我卻是怯生生地低著頭，一只腳不停地踩著另一只腳好玩似的，頗有耐心。爸爸，拿過棉衣要我換上。我自巋然不動。爸爸幫我解扣子，我突然躲開，像躲一個陌生人似的。和姑夫一個被窩里滾了九年并沒覺得有絲毫不適，但爸爸解我的扣子我覺得像受了奇恥大辱。我是不可能當著他的面脫光自己的。
　　 最后，爸爸有了些央求的意思，說怎么像頭小倔驢呢？給你根棒槌就當“針”（真），什么都當真這樣可不行。你媽也不過就是一說，你要當起真來一天慪多少氣。
　　 我一扭頭“哼”了一聲，心想，共產(chǎn)黨員不是最講認真嗎？當真有什么錯，怨不得你勞改，說你是社會的敵人一點沒錯。
　　 我拿了衣服躲開爸爸的目光，算是給他一個面子，同時也給自己一個下臺的機會。父親這個動作，我明顯地感覺到我有了一點怨恨他們的膽量，我與家庭的屏障沒有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而消除，卻是越筑越高，越積越厚。
　　 我明顯地感覺到父母偏向姐姐，總是拿姐姐的長處比我的短處，累積姐姐的一切好，就像埋葬我心靈的塵土，我知道我自尊心極強，其實自尊正是自卑的反應！雖然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指望都沒有的。但我感覺到有一種東西在瘋長，這個東西就是嫉妒心！嫉妒心從何而來？是從被人忽略而得不到關(guān)注，有求而不足，有愛而不得，有公而不平所造成的，并非我的天性。在姑姑家沒有比較，我是不知道嫉妒為何物。
　　
　　 四
　　 姐姐高中畢業(yè)，響應號召去農(nóng)場插隊去了，媽媽的精神突然垮塌，一個人坐在窗臺前望著姐姐所去的方向流淚。一聽說有知青回來，立即令我們給姐姐燙一些油烙餅捎去。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媽媽強烈的感情動作。媽媽想姐姐的另一種排泄方法就是看我們誰都不順眼，誰撞上她的壞心情誰就得挨一頓痛罵，好像我的罵點最多，我由于有寄人籬下之感，總覺得哪兒都不是我的歸宿。因而，我像一只敏感的小老鼠，躲避母親的責罵就像躲避核能源一樣，在惶恐不安中度過每一天。媽媽每看到我們幾個在她眼前晃蕩就說我們是“爛柴火”，這個結(jié)論性的罵法，等于為我們的一生定性！“爛柴火”能做什么呢？能成灰燼。我稍稍安慰的是，這是個集體定性，并不指我一人。如此，我們幾個的心聚到一起，為了尋求一點安寧，又特別希望姐姐出現(xiàn)，并不是為媽媽著想，而是希望解救我們這些勞苦大眾。
　　 我很羨慕姐姐，因為她有媽媽的思念，媽媽的眼淚?？晌夷?？我離家九年媽媽有過眼淚嗎？有過思念嗎？如今她想念姐姐不顧別人的感受，把她的想念變成我們的恐慌。媽媽可以任意表示真實的感情，可我想念姑姑卻不敢公開，人都是有情動物，和誰在一起時間長了定然會產(chǎn)生感情，導致思念。姐姐一直沒有離開過媽媽，她們相依為命度過最困難的日子我能理解，可我在最需要呵護的時候在姑姑身邊度過，為什么媽媽就不能理解我呢？我的想念不正當嗎？
　　 這世界，問題疊著問題，都把我的腦瓜想碎了！我這一粒流沙究竟流到哪里，我卻一無所知。1975年我初中畢業(yè)，媽媽要我在家做飯，其實就是全職保姆，三妹上高中去了，估計媽媽覺得三妹比我機靈，上學能學些知識，像我這種愚人恐不開化，保姆工作更稱職?？墒鞘路輩s有一個極好的消息傳來，上有一個插隊，下一個可留在父母身邊免插隊分配工作。媽媽又覺自己失算了，留在父母身邊當家理事三妹最稱職，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傻人有傻命，我被分配到昔陽縣運輸公司工作，這個消息就像閃電撕空，鉆進了我的大腦皮層，興奮到夜不難眠，我就要自食其力了，我就要做自己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