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手拿鐮刀和鋸子到枯死的花椒樹下，扒開樹下亂草的瞬間，無數(shù)的小黃色螞蟻倉皇出逃。奶奶用刀扒打著蟻穴：“不知是哪個不干凈的女人，把花椒樹給摘死了，可惡！”
　　
　　 一
　　 我奶奶家有一棵較大的花椒樹，就在我家豬欄屋后面的小路旁。它至少兩米多高，虬曲的枝干四下散開，似一把大傘。樹上的刺，粗且多，稍不留神就扎傷。扎傷的傷口會麻上老半天，痛許久。每年花椒結得坨成坨，爪成爪，味道正統(tǒng)。幾乎全生產隊的人都得到過享用，家家戶戶都視為珍寶。
　　 隊里的業(yè)嗲家里也有一棵花椒樹，不過他家的略帶臭味，放菜里，香味便摻了假，別人都不愛。楊奶奶家也有一棵，她家花椒粒很小很小，味道也不正，麻中帶苦，她自己都不喜歡，常到我奶奶這里摘花椒，自己家里的花椒樹讓其自生自滅。
　　 每年花椒快成熟的時候，奶奶會交待我們這些孫子輩的幫忙好生看管，也叮囑隊里的其他人相互監(jiān)督，看管的對象是“特殊人”。都說特殊人摘了花椒，花椒樹受到污染，便“中毒”而死。當時的年代，一棵純正的好花椒樹很難得，它承載著全隊人味蕾的重大責任。大家為了共同的利益，也為了花椒樹能長久存活。都能自覺遵守，若自己哪幾天成了特殊人，也會自覺繞道。盡量不與它產生瓜葛，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二
　　 我這里說的特殊人，也是女子的特殊時期——稱作“不干凈的人”、“做好事的人”、“四眼人”等。前兩者是指正處于生理期的女子，后者是指懷了孩子的孕婦。據(jù)說，這種人不單摘了花椒，花椒樹會死，就是摘了其他樹上的果子，樹也會死。此說法，不知道是從那一代開始流傳，也不知有幾分真，反正老百姓都寧愿“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一代一代往下傳。因此，誰家里燉魚要花椒，吃肉要花椒，一般都是打發(fā)男人或者男孩子前來與我家奶奶討要，或奶奶親自去摘（奶奶已絕經(jīng)）。女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無論是否是生理期，也不會去摘。
　　 此花椒旺盛期大概五年，第六年，花椒樹的右側枯萎了，只結了左側的幾個枝頭。第七年，只有光桿，不再結花椒。樹，明顯已死去。
　　 奶奶的腳是三寸金蓮，我的記憶中她沒下過田，沒出過集體工，最多就是管理菜園，看管一幫孫子輩。她有事沒事便拿眼瞧瞧花椒樹。當她發(fā)現(xiàn)花椒樹有些不對勁時，便開始留心查“案”，查找是哪個“不干凈”的女子在先一年摘了咱家花椒。隊里人都習慣了這樹花椒的口味，也都責備是那個不懂規(guī)矩的女子，損壞了花椒樹，都幫著分析查找根源。
　　 周圍的女子幾十人，除了老人和小女孩，其余的每月都有那么幾天，懷孕的女子也有五六個。旁敲側擊，沒誰承認。有的還專門來撇清關系：“我去年要一把新鮮花椒泡點油花椒，哪怕身子是干凈的，我都是要你給我摘的，這肯定不是我?！比ツ甑膸讉€大肚子媳婦，今年都已經(jīng)抱上了娃娃。她們相邀到我奶奶家來：“我喜歡吃你家的花椒，不可能斷我自己的愛好，與自己過不去?！薄澳菐讉€月，你家的花椒樹，我是望都沒望一眼，天天貓在家里，生怕傷了大家的寶貝花椒樹?！?“我菜里面要放點花椒，都是你家侄子請示了你來摘的?！薄白詈蠡ń烦墒炝?，你放信出來要大家都來摘些回家，我公公摘了給我分的，我自己都沒來?！薄阋谎畚乙徽Z，仍沒有感動花椒樹，花椒樹沒有起死回生。
　　
　　 三
　　 那個時候的我還小，也不懂女子為什么每月都有“不干凈”的幾天，更想不明白，為什么此期間就不能摘花椒不能摘其他果子，這與樹有必然聯(lián)系嗎？這期間還這樣遭人嫌！我也常聽大一點的女子說討厭“不干凈”這幾天的話，說下輩子變畜生也不變女子。懷孕的女子是最需要營養(yǎng)的，想吃點樹上的果子，自己能摘也得請家里的男人來摘，這女人的地位也太“那個”了吧！我稍大一點，媽媽也多次叮囑我每月的那幾天不能摘果子吃，哪怕自己家里的桃子梨子橘子成熟了，也不可。再饞，要哥哥弟弟幫忙。問原因，媽媽沒有答案，還白了我一眼，說聽話照做就是。
　　 逆反心理誰都有，那沒來由的話怎能不讓人懷疑其真假！有一次，我故意在那特殊的日子里，趁父母不在，周圍沒人，偷偷摘了家里兩個又大又漂亮的橘子。當指尖觸碰橘皮的瞬間，心砰砰狂跳——這哪是摘橘子呀，分明是在觸碰千百年來壓在女子肩頭的禁忌！我三把兩把吃完洗手刷牙，橘子皮甩下方田埂草叢里，毀其“罪”證。我就是想親自做個實驗，驗證一下到底是不是那回事。過后，我提心吊膽偷偷觀察此樹，并和周圍其他樹做比較，發(fā)現(xiàn)沒什么異樣。第二年，清明前后開了花，香噴噴的。秋天了，色澤鮮艷的橘子，口味依舊甜蜜蜜。第三年，樹還在繼續(xù)長高長粗，青枝綠葉，花多果盛，此樹橘子不比任何一棵差。不過，我始終沒與家人說，怕媽媽說我不懂事。只是，我做到了自己心中有數(shù)。
　　 由此證明，老輩人傳下來的話不一定全對。生理期的女子、懷孕女子不能摘果子，是無稽之談！這大概是古時候饞嘴的某個有地位的大男子主義者規(guī)定的吧。他編排出這樣謬論來約束女子、打壓女子?？杀氖牵О倌陙?，女子也就心甘情愿接受了這些，且代代相傳。沒道理講啊，有道理也講不通，在那男人是天的社會，常常女人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更無法爭辯。可既然男子是天，女子也該是地才對呀，天和地才是乾坤，才是陰陽，才是平等，才可以調和。世上不可能只有天沒有地，只有陽沒有陰，只有男人沒有女人！天地本應如陰陽，相生相克，何以偏將女子視作“污穢”，割裂乾坤的圓滿？
　　
　　 四
　　 后來許多人都有了家庭果園。我也常思量，果子成熟后，收購車輛等著采摘裝車外運。如果家中女子多，差男勞力，女人又正遇每月的那幾天，家人還是信奉那個所謂的“信條”，豈不是要錯過大好時機？有時候是失不再來！不過現(xiàn)代女子都相信科學，用事實說話，且比我更大膽。她們通過嘗試后大都打破了那個禁錮，那幾天該干嘛還是干嘛。身著防曬服的女人們踩著梯子摘果，爽朗的笑聲混著果香瓢向天際。女人們不再被“禁忌”束縛。手中的剪刀，剪斷的不僅是果子的蒂，更是纏繞千年的枷鎖。
　　 不過，很多女子還是心疼自己的。既然是特殊日子，也得特殊對待一些，比如挑重擔、下水插秧等，會悠著點，畢竟身體才是本錢。
　　 我奶奶的花椒樹，終究當了柴火。在將花椒樹鋸回家時，在花椒樹的根部，也就是奶奶長期堆草保濕的樹蔸處發(fā)現(xiàn)了很多螞蟻，奶奶將爛草扒開，露出花椒樹的枯蔸，里面有個蟻穴，估計有上萬的小黃褐色螞蟻，樹根已成了蛀空的朽木，只剩一點點皮包裹。奶奶一邊罵螞蟻，一邊還是嘰嘰咕咕：“哪個饞嘴婆、缺德婆、背時婆，偷偷來摘花椒，肯定是有血腥味才逗來了螞蟻，才讓樹死了，這下沒花椒吃了，你開心了，樂意啦！”大家聽得我奶奶的嘀咕，誰也不搭話。她也覺得沒趣，只好作罷。
　　 反正我是不相信奶奶所說的話。我覺得媽媽也不認同奶奶的說法，不然不會在家小聲嘀咕：自己堆了一些草在樹蔸，此等溫床，不招螞蟻才怪，還怪他人！我抿嘴笑，不敢出聲，生怕奶奶知道了討罵。
　　 現(xiàn)在，特別是年輕一代，好像沒聽誰說，特殊時期不能摘花椒不能摘果子了。那棵花椒樹早已化為灰燼，融進泥土?？伤粝碌挠∮浻肋h提醒我們：偏見如同螞蟻，會在人們不察之處啃噬著常識與平等。而新時代的女性，也正在用行動證明，唯有將科學的光照進每個“禁錮”的角落，才能讓所有的“花椒樹”真正擺脫被污名的命運，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