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夏日里的槐花香(散文)
升洲村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又開始在“嘩啦嘩啦”地抖葉子了。日頭毒得那叫一個邪乎,就連地皮都被烤得直冒熱氣,樹冠底下的那片陰涼,看著就像老天爺隨手撂下的墨綠色大蒲扇。樹上的知了扯著破鑼嗓子可勁兒嚎,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吵得人心里直冒火。我照舊蹲在老地方,眼前的那塊青石板被曬得都能煎雞蛋了,樹根旁的螞蟻正排著長隊搬家,一個個扛著比自個兒大好幾倍的糧食,忙得跟過年趕集一樣辦席。
我正瞅得入神,冷不丁的爺爺那粗嗓門仿佛在耳邊炸響:“小兔崽子,別擱那兒當木頭樁子了!蚊子叮得你滿屁股包,看我不拿笤帚疙瘩抽你!”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呵斥里,藏著稀罕勁兒。我條件反射地回頭,空蕩蕩的院子里卻只有滾燙的石板,和一縷若有若無的槐花香。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來,沙沙響得像在互相說著悄悄話。
打小起,我就是爺爺奶奶的“小跟屁蟲”,走哪兒跟哪兒。升洲村里攏共也沒幾戶人家,平日里安靜得連狗叫都能傳出三里地。村東頭的那棵老槐樹可有年頭了,爺爺說比太爺爺?shù)臍q數(shù)都大。樹干粗得三個壯勞力手拉手才能勉強圍住,樹皮皺巴巴的,就跟爺爺臉上的褶子一個樣,全是歲月刻下的道道。
一到夏天,槐花開得鋪天蓋地,白花花的花串子把樹枝壓得都直不起腰了。只要風一吹,那些花瓣就跟下雪似的,撲簌簌落滿院子?!斑@可是老天爺撒的白糖!甜得很!”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就會偷偷地告訴我。我聽了立馬來勁,蹲在地上專挑半開的花瓣,跟撿金豆子似的捧進搪瓷盆,舀瓢井水“嘩啦嘩啦”搓洗。不等甩干就往嘴里塞,嚼得腮幫子鼓鼓的,清甜味兒直往鼻子里鉆。奶奶笑得直拍大腿,那沒剩幾顆牙的嘴都快合不攏了,臉上的褶子擠成了核桃紋,還打趣我:“哎喲喂!我孫兒吃了老天爺?shù)奶?,往后日子準比蜜甜!?br />
爺爺則是個閑不住的莊稼漢,每天雞叫頭遍就扛著鋤頭下地了。那鋤頭把都已經(jīng)被磨得油光發(fā)亮,也不知道曾經(jīng)刨過多少壟地。只見爺爺那雙手糙得就像老樹皮,指甲縫里的黑泥咋洗都洗不干凈。有回我非吵著要跟著去,爺爺拗不過,把汗津津的破草帽扣我腦袋上。我蹲在田埂邊,看著爺爺彎著腰除草,在大太陽底下,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后背的衣裳濕了干、干了又濕,結出一層白花花的汗堿。沒一會兒我就熱得不行,小臉被曬得通紅,爺爺趕緊扯起衣角給我擦汗,那股子汗酸味混著泥土味,現(xiàn)在想來,比啥香水都香。
夏天傍晚最是熱鬧。當太陽還沒完全落山時,夕陽已經(jīng)把云彩染得通紅通紅地,就跟著了火似的。爺爺就會在后院拿出那個自制釣竿往肩上一扛,我蹦跶著跟在后面,嘴里哼著跑調(diào)的小調(diào)。村頭小夾江里,幾塊巨大的青石板泡在淺水里,水位剛好沒過腳踝,踩進去涼絲絲的,暑氣一下子就散了。爺爺教我掛蚯蚓,那黏糊糊的玩意兒一碰到手,我嚇得直甩手,差點都把魚鉤扔了。爺爺笑得前仰后合:“慫包蛋!這點膽子還想釣魚?”在他連哄帶激下,我才哆哆嗦嗦穿好蚯蚓。眼瞅浮漂往下一沉,我猛地一拉,釣上來一條手指頭長的小鯽魚。我興奮得在河邊直蹦,跟中了狀元似的。爺爺胡子都笑翹起來:“我孫兒就是厲害!這魚拿回去讓你奶燉了,保準鮮掉眉毛!”
當夕陽把江水染成橘子汁兒顏色時,我們提著小半桶魚往家走。還沒進院子,就聽見奶奶扯著嗓子喊:“吃飯啦——”那聲音又亮堂又熱乎,在村子里來回打轉(zhuǎn)。一進屋,桌子上早就擺好了噴香的槐花餅、金黃酥脆的小河蝦,還有一大盆冰鎮(zhèn)綠豆湯,上面飄著幾片薄荷葉。我們仨往槐樹下一坐,爺爺搖著大蒲扇“啪嗒啪嗒”地趕蚊子,開始講他的老故事:“那年和隔壁村老張頭比賽耕地,我一上午刨了三畝地!”奶奶邊納鞋底邊拆臺:“可拉倒吧!要不是我送晌午飯,你早累趴在地里了!”逗得我笑得嘴里的飯都噴出來了。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螢火蟲也提著小燈籠到處亂飛,此時整個院子里都是歡笑聲,那時候我的心里,比泡在蜜罐里還甜。
后來我要去城里上學了,臨走的那天,院子里悶得就像是要下暴雨。奶奶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鼻涕眼淚全蹭到我衣服上了:“到城里別舍不得吃穿,想奶奶了就回來……”爺爺則背著手站在門口,悶頭抽著旱煙,那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肩膀一抽一抽的。中巴車開動時,我隔著車窗看見爺爺偷偷抹眼睛,他那佝僂的背影越來越小,小得讓我心里直泛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那個夏夜的雷就沒歇過,轟隆隆地愣是滾了半宿,把院墻上的土坯都震得簌簌掉渣,我心里頭咯噔一下,總覺得要出啥事兒。爺爺走了,我摸著他冰涼的手,怎么都不敢信,那個能把我舉過頭頂看大戲、教我認莊稼的爺爺,咋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我一遍遍地喊,盼著他能像以前那樣,睜開眼罵我“傻小子”。奶奶整個人都垮了,天天坐在槐樹下,對著爺爺?shù)恼掌钸叮骸袄项^子,你咋就撇下我先走了……”她眼神空洞,瘦得皮包骨頭,看得人心里刀割似的疼。
又是個槐花落滿院的夏天,奶奶歪在了床頭,手里還攥著半只沒納完的鞋底。奶奶攥著我的手,氣兒都快喘不上了:“乖孫兒,,奶奶要去找你爺爺了……”她的手慢慢松開,那半截鞋底“啪嗒”掉地上,揚起一點點的灰塵,就跟那斷線的風箏似的飄遠了。門外的知了突然不叫了。我心里頭“哐當”一下,感覺天都塌了,家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再也聽不見爺爺?shù)暮浅馀c奶奶的嘮叨聲了。
每次回到升洲村,我總是愛坐在那顆槐樹下發(fā)呆?;被ㄒ琅f年年開,香得醉人,可再也沒有了爺爺奶奶的聲音了。風一吹,花瓣落在我的肩頭,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爺爺?shù)臒煷?、奶奶的槐花餅,還有那些熱熱鬧鬧的夏天,全藏在這一縷縷槐花香里。老槐樹就像個沉默的老友,一年又一年守著院子,守著我最珍貴的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