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體里住著一匹馬，它在夜晚的時候，開始騷動起來。馬從我的思想大草原走來，一路狂奔，馬究竟要去哪？離開蓬勃的大草原，馬還有用武之地，追逐馬的夢想嗎？馬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很多時候，馬是沉默的，它成了徐悲鴻一生的執(zhí)念，馬在唐朝?王翰的詩詞中圖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瘪R是馳騁疆場的無名英雄，從古至今，馬比人類活得純粹，通透。馬從生到死，一輩子都給了人，給了大地，給了戰(zhàn)爭。馬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累倒在麥田。馬是為人活著的，馬拉犁，耕田，收割，騎射，無論什么角色，必然逃不出被大快朵頤，大碗喝酒的宿命。我喜歡馬，認識馬的那一天起，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成為一匹馬。馬的睿智，冷靜。將是我永遠達不到的高度。
　　 我姨屬馬，屬馬的姨，年輕時是南河屯的美人。姨一心想嫁給吃皇糧的，結果，事與愿違。小姨的愛情，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發(fā)在某家大型刊物。文中用的是化名，不敢涉及個人隱私。屬馬的姨，大我三歲。爭強好勝，骨子里就是一匹烈馬，誰也馴服不了姨，不過，姨的感情經(jīng)歷，很坎坷，捧鐵飯碗的初戀，甩了她，轉身另娶。后來，姨不得不嫁給無限的村莊，現(xiàn)在，我在城市有一只鳥籠，姨依舊在老家，姨這匹老馬，守著三十畝土地，兩座蔬菜草莓大棚，起五更爬半夜，姨這匹馬，不肯停歇，一直沿著有陽光的地平線，朝前行走。一年之中，我很少和姨坐下來，說一說話，吃一頓便飯，抿一杯酒。常常是你忙你的，我做我的。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各有千秋，任何一種關系，不用心維護，遲早冰涼。當然，姨怎么樣和我也是扯著骨頭，連著筋。不聯(lián)系不是忘記，大家都在努力，義務和責任告訴我們，停不下來，根本停不下來。躺平也得有資本，姨不來，我也沒去。我得賺米，車貸房貸，一點一點，燕子銜泥似的還完。接著，孩子也大了，成家立業(yè)的階段。我弓著腰，在城市淘漉生計。坐公交車，少一毛錢拒載。買一捆芹菜，為省幾角，磨破嘴皮子。當家做主才知道，愛情不能撐飽肚子，窮人面對愛情是奢侈的，七八十年代，新媳婦坐著一輛棗紅馬車，去婆家也是風風光光。山路蜿蜒，路兩邊是濃密的青紗帳，鳥兒清唱，河水潺潺。馬車上坐著一群送親的人，茶余飯后，誰家閨女坐著高頭大馬嫁出去，成了自豪的資本。鄰家二姐結婚那天，我坐迎親的馬車，秋高氣爽，天空一片碧藍。大雁南飛，格?；ㄩ_滿原野，土路，地埂，院壩。有那么一刻，我在想。有朝一日，我也坐在一匹雪青馬上，那個英姿颯爽的男人，縱身一躍，上了馬背，摟著我的腰，我們在高粱紅了的季節(jié)，慢慢向另一座村莊，或者城市奔去。
　　 我身體里的馬，從沒讓我輸過。盡管，年少時一事無成?？沼袧M腹抱負，卻一直紙上談兵。我始終在掙扎，不想活成笑話。不僅僅是文學上的，三十年前，我追求過虛假的人設，覺得名譽是人的高度。并縱容體內(nèi)的一匹馬，翻山越嶺，爬攀石壁，想寫出名堂，成為眾人仰慕的作家。作家，我理解為“坐家”就是一天到晚，坐在家里，坐井觀天。我不斷地寫，不斷地投稿，不斷石沉大海，不斷地遭受挫折，發(fā)表的作品寥寥無幾，我甚至認為，我與文學無緣。夜深人靜，一輪明月懸掛高空，我一遍一遍縫補自己的傷口，一次一次回味我寫作的意義與價值。言辭鑿鑿說不圖名利，又為什么對稿費，對編輯部來信，看得如此重要？我罵過，我很虛偽。很簡單，我一邊詛咒文學，感到文學令我極度失望。一邊又厚著臉皮寫散文，寫小說。
　　 我是一匹馬，沒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和磨煉，偶爾也偏離一下生活軌道，出去散散步，與門口的一朵花暢談，約三兩文友，咖啡廳坐一坐，喝杯咖啡。寫打油詩，為一首詩詞，爭得面紅耳赤。大多空間，我在孤獨的梳理自己的傷口，把來過的路，經(jīng)過的人，做過的事兒，一件一件掏出來想個明白，馬，安安穩(wěn)穩(wěn)佇立在一棵柳樹下，馬在思考，它的前世今生。我注視著馬，馬也注視著我。我和馬是不是前世走散的戀人？在今生遇見。馬不說話，風一陣一陣吹來。時間回復了一切，愛與不愛，很明顯。愛的時候，你是全世界。不愛了，全世界是你的。細節(jié)決定成敗，愛表現(xiàn)在細節(jié)里，不愛也是。
　　 我在三環(huán)大街，泰昌路看到一個人騎著一匹黑馬，悠哉悠哉的走來。馬脖子拴著一只鈴鐺，馬走幾步，鈴鐺就響幾下。那個男人有著一張干凈的臉，穿著白襯衫，黑褲子。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馬一眼。一人一馬，配合的很默契，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彼此的親人。我的鼻子一酸，大顆大顆的淚落了下來，有個人對我承諾，余生若可以，他會疼我入骨。我信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對別的女人也是如此輸出，并非是偏愛，我突然感到不香了。我要的是一心一意的陪伴，不是沒有邊界感，對誰都曖昧的人。
　　 馬被許多人騎過，坐在馬上的人，一定是一道風景。城市車流湍急，馬光明磊落的走在柏油路上，它完全沒有拘束，一看就明白，馬也是離開村子很久很久了，身上不見一絲一毫的塵土。馬的目光，呆滯且麻木。世間的生死，滄海桑田，馬已然看淡。這匹馬多少年的城市歷練，有著當下的波瀾不驚？
　　 我和騎在馬背上的人，以及這匹馬擦肩而過。馬沒有停留，我則呆呆的望著馬和人遠去的背影，思緒萬千。
　　 我知道，我同馬如出一轍，一旦背叛村莊，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是馬，馬也是我。我們在鋼筋混凝土的結構上，壘了一個空巢。長不了草，種不了莊稼，結不了果子，流不了河水，栽不得樹，開不了花……打開抽屜，一天拉開序幕，關掩抽屜，一天閉幕。一對飲食男女，一人一個房間，一人一個夢。所謂的愛情，都在小說里，都在酒里，都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