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兒姑姑的女孩婧兒要出嫁了，老早給我母親來了信兒。我一聽到這消息，心里的好奇又升起來了，一定要跟著母親去參加婚禮的。因為母親曾經(jīng)講過晴兒姑姑那邊結(jié)婚時有哭嫁的習(xí)俗，新娘子要哭嫁的，咱們這邊雖然也有哭嫁的，但是相比之下，他們那邊似乎更加重視，哭得也更有水平。婧兒要出嫁，母親自然要請假去參加婚禮，因為母親與我晴兒姑姑好多年沒見面了。她經(jīng)常說小時候，晴兒姑姑對她最好，別看晴姑姑比母親大不了幾歲，可是，她總是把好吃好玩的留給我母親呢。周末，無論去野外游玩，還是去趕集，或是到個同學(xué)家親戚朋友家玩耍，也喜歡帶上我母親。她只要一放學(xué)就往姥姥家跑，來找我母親玩。
　　 可是，誰也想不到，晴姑姑家的晴兒姐姐還是遠(yuǎn)嫁了，我問嫁得有多遠(yuǎn)呀，母親就說，天涯海角，你總會知道吧？沒量過，差不就有那么遠(yuǎn)吧。
　　 于是，我說：我要去，我要看看哭嫁到底咋個哭法，看看哭成個什么樣子？三姨聽了，就微微笑：這孩子，哭嫁還能咋個哭，就是哭唄，還能哭出個花樣來呀？咱們不去，太遠(yuǎn)了。
　　 三姨心疼我，覺得晴姑姑那邊太遠(yuǎn)，車馬勞頓不說，又得參加婚禮，鬧哄哄的，小孩子咋受得了，不同意我跟著去。母親也不愿意帶著我。我這里還沒有什么，而三姨家的表妹果子卻哭成了淚人，她也要去，才忽然想起，她姐姐紅，也就就是我的大表姐，在晴姑姑家那邊的大山里支教呢，因為遠(yuǎn)，也是很久沒回來了。大表姐每次寫信都說，等婧結(jié)婚，要我母親帶著果子也去，到時候，她就可以見到果子和我還有我母親了。三姨是因為要在家照顧中風(fēng)了的婆婆，不然也是一定要去的。
　　 可晴姑姑我并不是很熟悉的，至于為什么感覺很親，也不陌生，那是因為，她經(jīng)常給母親寫信，還逢年過節(jié)寄來一些那邊的土特產(chǎn)，像臘肉、油茶什么的。當(dāng)然母親也會經(jīng)常給晴姑姑寄我們這里的一些好吃的好用的，一些當(dāng)?shù)氐尼u菜干果，還有母親給做好了的衣物，都是晴姑姑喜歡吃的喜歡用的。
　　 因為晴姑姑嫁得遠(yuǎn)了，當(dāng)時姑姥姥就不同意這門婚事的，怎奈晴姑姑鐵了心的要嫁過去，姑姥姥也就不再反對了?？墒?，姑姥姥卻十分思念晴姑姑，經(jīng)常流淚，因為遠(yuǎn)，晴姑姑好幾年才回來一次。母親說，晴姑姑嫁出去，沒幾年，姑姥姥就一下子老了很多，滿頭都是白發(fā)了。姑姥姥晚年時，經(jīng)常犯糊涂，那時老姑姥姥已經(jīng)很老了，眼睛也不太好使，看人總是模模糊糊，見誰第一句話都是喊著：晴兒？是你嗎？回來了呀？晴兒？是你嗎？回來了呀？當(dāng)聽到來人回答說：不是，我不是嘞，不是晴兒。這時，她眼里的光就一下子消失了，立刻說：對不住哈，我糊涂了，聽到聲音，以為是晴兒回來了，眼睛也看不清了，看誰都是晴兒嘞。
　　 我和母親還有果子來到晴姑姑家時，已是傍晚時分，是大表姐紅去車站接的我們，是一輛馬車接上我們的。趕車的是當(dāng)?shù)氐睦险?，他紫銅色的臉膛，別看有些駝背，但是一雙眼睛卻很明亮，也很是有神，總是微微含著笑容，非常友善的樣子。他對山路熟悉，人也熱情，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說起當(dāng)?shù)氐目藜揎L(fēng)俗，他更是不陌生的。他說這哭嫁呀，有叫“哭嫁”的也有叫“哭出嫁”的，還有呀，叫“哭嫁囡”和“哭轎”的等等不一的。說著話，馬車也奔跑在山路上。
　　 當(dāng)馬車在彎彎的山路上，馳騁著，天色向晚，西天的彩霞好似一片片新鮮的彩綢，絢麗耀眼。山巒疊翠，樹木蒼茂，一片片森林向后移動著，山路彎彎，鳥兒從山林深處不斷傳來，清脆悅耳。趕車的人甩著鞭子啪啪作響，還唱起了山歌：唱山歌/這邊唱來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
　　 別看是旅途遙遠(yuǎn)，途中倒了好幾遍車，又是火車又是長途汽車的來回倒，但是，我和母親還有果子見到了紅依然興奮，想想馬上就要見到了晴姑姑和婧姐姐，更是高興，話也多了起來。
　　 當(dāng)我再次提起哭嫁時，紅姐和趕車的老者都說，哭嫁，在他們這里不足為奇呢，還說，其實這“哭嫁”的習(xí)俗，還是源于戰(zhàn)國時期的，母親也說一點不錯的，聽說過的，當(dāng)時的趙國有公主要嫁到燕國去，好似要去做皇后吧，她的母親，趙太后，悲傷難忍，臨別時，竟然大哭不止，“持其踵，為之泣，祝曰，必勿使返?！睆拇艘院?，“哭嫁”的風(fēng)俗便流傳下來了。
　　 母親在和紅表姐聊著哭嫁，我和果子都在想著，明天婧姐姐的哭嫁，到底會是啥樣子，是不是要事先練習(xí)一下呢？
　　 我和果子，我一句她一句的問著母親和紅表姐，紅表姐見我和果子對哭嫁如此感興趣，笑著說：還以為你兩個是想我了，沖著想我來的，怎么感覺這倒是沖著想看看哭嫁來的呀？兩個小壞蛋，辜負(fù)了我那么想念你倆兒呢，哼！
　　 母親聽了也笑了，我不敢再問哭嫁的事兒了，果子卻說她聽她奶奶說哭嫁在他們老家叫做“坐堂”。母親忽然想起，果子奶奶是川西那邊的，可不是嘛，他們那邊就是叫“坐堂”的。
　　 以后，長大了，當(dāng)我在清代吉道人《味蔗軒隨筆?坐堂詞》讀到：“婚姻之禮，各省風(fēng)俗不同。然酌禮準(zhǔn)情，各省亦大同小異。凡男家娶婦先賦之詩，謂之‘催妝’；女家親串頌女之詞，謂之‘坐堂’。坐堂者，女當(dāng)喜期將近之先數(shù)夕，其諸姑伯姊，置酒為女祖餞，各述吉祥之詞，以為頌美，女則申己之意以答。女左右更有少女，則隨而嫻習(xí)者也。其詞要多鄙俚，然有音韻凄清，風(fēng)格遒勁，……詞曰：‘鳳凰落在桌子上，哪個女兒肯離娘’。一字一轉(zhuǎn)，音韻凄其，誰謂天籟之鳴，不在愚夫愚婦耶！”
　　 是呀，從小一直養(yǎng)大了的女兒，一直在母親身邊，一旦要出嫁了，還真是說不出的難過與難舍難離的。
　　 記得，出嫁婧姐姐的頭天晚上，她的祖母，就將自己抄寫的哭嫁詞曲的本子再次拿到婧姐姐面前，晴姑姑也再次教著她，晴姑姑一句，婧姐姐一句的：“娘聽后園鳥雀驚，要聽房中女兒聲/我娘當(dāng)門苦葛藤，手攀苦葛訴苦情/我娘苦情苦過了，女兒苦情才起根……”這一首叫《閨聲哭》。接下來在一首《哭爹媽》：“月亮彎彎照華堂，女兒開言叫爹娘/父母養(yǎng)兒空指望，如似南柯夢一場/一尺五寸把兒養(yǎng)，移干就濕苦非?！鼻绻霉媒讨航憬悖液凸右哺鴮W(xué)著，晴姑姑教著教著就先哭了，哭得唱不出聲來了，母親就接著教著一首辭母歌：“我的媽呀我的娘，您為女兒辦嫁妝/十天趕三場，一月趕九場/大路走成槽，小路跑起毛?！夷飸盐沂畟€月。十月懷胎受苦難/十月一滿臨盆降，我娘分身在一旁/嘴巴咬得鐵釘斷，雙腳踩得地皮穿……”
　　 母親教著教著也是哭泣起來，母親說她是想娘了呢。
　　 哭嫁，婧姐姐祖母說舊時街頭巷尾叢刻中有《訓(xùn)女哭嫁》的，據(jù)說，目錄有《閨聲哭》《哭爹媽》《哭哥嫂》《娘訓(xùn)女》《花轎到屋哭》等等，婧姐姐的祖母說：哭梳頭，哭媒人、哭陪客、哭上轎的幾乎是見誰哭誰下來，直到上轎。
　　 記得，那晚，我和果子都學(xué)得很認(rèn)真，婧姐姐卻是心不在焉，其實，也不是不用心，只是這段日子，天天哭的，大概從幾天前就開始，只要有來的親朋好友和鄰居什么的，都要邊哭邊唱的。晴姑姑看著婧姐姐不用心，就擔(dān)心到時候，她再不哭咋辦？祖母就囑咐紅姐到時候，她離婧姐姐近，就要她照著她大腿呀或是屁股使勁擰她，要她一定哭，大聲地哭，因為哭得越傷心聲音越大，以后的日子就過得越紅火越興旺。其實。哭嫁，在當(dāng)?shù)乇豢闯墒且环N吉祥如意的象征，若是不哭就會覺得不體面，而且呀，大婚時，是女子一生的輝煌時刻，不哭體現(xiàn)不出女子氣魄的，所謂不哭不熱鬧，不哭命不好，不哭呀，那事業(yè)就不會興旺發(fā)達(dá)嘞。因此，一定要哭的，而且，哭出水平才好。
　　 然而，只要晴姑姑一說要婧姐姐哭嫁，婧姐姐就說，我又不是包辦婚姻，是要嫁給我自己喜歡的人兒嘞。我干嘛要哭要罵媒人呢？再說了，我嫁得又不遠(yuǎn)，可以天天見到我爸媽的，還有我親愛的祖母家人的，我哭什么呀？我幸福著嘞。
　　 是呀，婧姐姐好幸福呢，她生在好時代了，因此，她的婚姻是美滿也是幸福的。然而現(xiàn)在，哭嫁是風(fēng)俗，依然要延續(xù)的，因此，依然要學(xué)著唱詞，也依然學(xué)著里面的調(diào)調(diào)哭腔的。
　　 記得，婧姐姐的祖母，當(dāng)我問到她哭嫁時怎么個情景，她就說，那時候，要比現(xiàn)在要求嚴(yán)格嘞，還別說結(jié)婚的那天，離著結(jié)婚半個多月就開始哭嫁了，天天人來人往的，天天見什么人哭什么人，得誰哭誰。若是自己對婚姻有些滿意也就罷了，若是對包辦的或是不稱心如意的，自然就會哭得好傷心嘞。
　　 祖母還講了她看的的川劇《柳蔭記》有《英臺罵媒》一折，英臺罵媒人：“提媒婆，更恨她，胡言亂語嘴喳喳……唯愿你，房屋遭火化，田園水推沙?！毖栽~激烈，聲色俱厲的，以此就足以可見，祝英臺有著剛烈的性格，面對不幸的婚姻，有著強烈的反抗精神的。
　　 母親說，據(jù)說有些媒人是從來不怕你罵的，反倒怕你不罵，你越罵她的“霉（媒）氣”反而脫不了，媒也就說得越好嘞。
　　 這一說起罵媒人，晴姑姑就沖著紅姐姐說：紅兒，別人哭嫁罵媒人就罵媒人吧，你可不許罵哈。誰知晴兒姑姑剛一開口，紅姐立刻用手指掩著口說：噓——原來紅兒也在這里找了男朋友，媒人就是我的晴姑姑呢。本來紅姐不想讓家里人知道的，擔(dān)心三姨會因此反對的，想再等等再說的，沒想到晴姑姑一下子說了出來。
　　 婧姐姐立刻說：看看紅兒還敢不敢擰我了，若是擰我，當(dāng)她哭嫁時，她怎么擰過來，我就怎么擰回去，哈哈。
　　 婧姐姐大笑起來，晴姑姑說：哭咋教也教不會，笑倒用教，生來就會嘞。呵呵。
　　 說著說著晴姑姑也笑了，婧兒的祖母卻著急了，快別只知道笑了，不住地說著，正事可不能當(dāng)兒戲呀，于是，婧姐姐又認(rèn)真的學(xué)著哭嫁的歌《哭姊妹》：“離開姊妹好傷心，姊妹未有貴賤分，簕竹過葉連腳跟，我今結(jié)個閻王親，做牛做馬他鄉(xiāng)鎮(zhèn)……”
　　 我至今還記得婧姐姐出嫁那天哭嫁的情景的，別說，看著婧姐姐平時有說有笑的，好似很放得開，什么也不在乎，而，當(dāng)她真的就要離開爹娘時，她唱的《哭嫁歌》：“忽聽金雞一聲叫，好像亂箭穿我心，嗩吶吹起‘娘送女’，鎦子打起‘大開門’……嗩吶一聲淚一滴，扯娘羅裙扯爹衣?？嗝畠核蜕限I，親生骨肉兩離分?！闭媸橇钗乙仓幌肓鳒I呢。
　　 其實哭嫁歌，每一首都很是抒情的，那樣的抒情正是因為直白又接地氣，以至于，形成的曲調(diào)低沉又哀婉，悲悲戚戚，十分打動人心，催人淚下的。因此，一直以來，哭嫁歌，都是被音樂家們譽之為“中國式的詠嘆調(diào)”的，確實如此，一點也不為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