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在竹籃里蹦跶(散文)
升洲村老房子的木門檻早就被時光啃出好幾個并不整齊的大洞洞。在那月牙兒似的凹痕里,有一群螞蟻正整整齊齊地進行著搬家工程,只見它們扛著比身子大得多的碎米粒、餅干屑,往墻根那個比針眼大不了多少的洞里鉆,倒是比我厲害多了。突然間后院竹林就“沙沙”地響了起來,清晨帶著些許露水清甜的風,裹著竹篾繃斷的“咿呀”聲,倒像是誰哼了半輩子的童謠,顛兒顛兒地響個沒完。
朦朦朧朧中,我又看見了爺爺蜷縮在竹林深處那塊磨得很光滑的青石板上,竹篾在他腿上飛來飛去的。那些青條子一會兒繃得像是琴弦,嗡嗡直打顫;一會兒又蜷成了小蛇,盤來繞去的,末了卻都聽話地聚在了圓滾滾的籃底。陽光從竹葉縫里偷偷地漏了下來,在爺爺那微微有些駝的背上晃出了一點點亮斑,風一吹,就跟碎金子似的跟著竹影跳舞。爺爺總是喜歡在竹籃的提手上系根紅色的布條,那粗糙的手指捏著布角打了個歪歪扭扭的結(jié),布條的上面則是爺爺用毛筆寫的“討個吉利”四個字。
我六歲的那年夏天,村子口來了個挑貨郎擔的外鄉(xiāng)人。撥浪鼓咚咚一響,半個村子的娃都像是被勾了魂,呼啦啦地就圍了上去。我扒著擔子邊,眼珠子粘在最上層的糖畫上,那糖畫是龍形的,在日頭底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都還沒吃就感覺甜得人嗓子眼發(fā)緊。
“想要?”爺爺不知啥時候就站在了身后,手里新編的竹籃還沾著竹屑,癢絲絲的。我使勁地點頭,喉結(jié)咕嚕嚕滾動著。貨郎報了個價,爺爺摸遍了口袋,硬幣叮叮當當?shù)販?,但還差兩個銅板,氣得他咂咂嘴,往掌心啐口唾沫又數(shù)了好幾遍。
“可以用這竹籃子換不?”爺爺把籃子遞了過去,籃沿上的那個紅布條讓風刮得直晃悠。貨郎掂量了半天,嘟囔著:“老東西看著倒結(jié)實……那好吧!”在爺爺?shù)能浤ビ才菹陆K究還是換了。我舉著糖畫就往家了跑,龍的尾巴都差點甩在了地上。“慢點!別摔跤咯。”爺爺邊追邊喊。第二天,爺爺用剩下的竹篾給我編小螞蚱,只見竹片在他手里一擰,螞蚱腿就彈了起來,“咱不眼饞旁人的,想要啥,爺爺給你編,保證比買的還精神!”
那年的冬天來得比較急。晚上我染了風寒,咳得就像破風箱。奶奶急得直抹眼淚,爺爺揣倆窩頭就往鎮(zhèn)上趕,來回三十里的泥巴路,回來時褲腳結(jié)滿了冰碴和泥土,硬邦邦的。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包紅糖,還有個掉了漆的撥浪鼓。
“搖搖就不咳了?!睜敔攦龅冒l(fā)紫的手攥著我的胳膊,一下下晃撥浪鼓。咚咚的聲音混著他的咳嗽,在油燈下忽高忽低。我盯著他帽檐上的冰珠子往下掉,落在了那件藍布棉襖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后來才知道,那天他把準備過年的臘肉給當了,氣得奶奶罵了他好幾天,罵著罵著自個又抹起了眼淚。
開春,爺爺總是會背著竹籃上山挖草藥。我跟在后頭,踩著他的腳印??此钕缕压⒌母?,毛茸茸的白傘在籃子邊晃,紅布條子在枝葉間一閃一閃,像是小火苗。他說是給我攢學費,“等湊夠了,就送你上鎮(zhèn)里念書,咱娃要識字,走出這山溝溝,比爺爺編的竹籃飛得遠?!?br />
有回我貪玩跑遠了,一回過神,四周全是張牙舞爪的蘆葦草。風嗚嗚響,倒像是野獸在喘氣,嚇得我蹲在地上哭。哭著哭著我就聽見撥浪鼓的聲音,越來越近。
“爺爺,我在這里!”我哭著喊道。爺爺背著個空地竹籃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那個藍布衫已經(jīng)被樹枝劃破了好幾道?!俺粜∽?,叫你亂跑,要不是你蘇奶奶看見了你來這個蘆葦蕩子里,可能你今晚還要在這過夜呢?!彼话褤ё∥衣裨沟卣f道,那花白的胡茬子扎臉上很是生疼,可我的身子此刻卻暖和得像小火爐?!澳弥穆曌?,就丟不了!”爺爺塞給我一個撥浪鼓,聲音打顫地說,就連手背上流血也不顧了。
回家的路上,我攥著撥浪鼓走在爺爺?shù)暮蟊尺呑哌厯u,竹籃在爺爺背后的背后使勁晃悠,那根吊著的紅布條時不時掃過我的臉,帶著太陽曬過的草木香氣,很是好聞。他哼著老掉牙的黃梅調(diào),腳踩在泥路上噗嗤噗嗤地響,驚起的螞蚱蹦進了竹籃,被紅布條擋著跳不出去,急得直撲騰。
念小學頭天,爺爺把竹籃刷干凈,里面鋪層新粗布,紅布條也換了根鮮亮的。他往里放進了倆煮雞蛋,圓滾滾的,還有塊紅布包的冰糖,甜氣直透?!暗搅藢W堂要聽話?!彼紫聨臀揖o緊書包帶,指腹蹭過我下巴上的疤,那是我小時候不小心摔的,在衛(wèi)生所里還縫了好幾針?!罢鹩?,餓了就吃雞蛋,想爺爺了,就看這紅布條?!睜敔斆业念^說道。我坐在牛拉的板車上回頭看,爺爺還站在那顆老槐樹下,手里攥著撥浪鼓沒搖。
后來我去縣城讀中學,每次回家,爺爺都會把竹籃給收拾出來。里面有時是曬干的山楂片,酸得瞇眼;有時是炒香的南瓜子,嗑得停不下嘴。紅布條換了又換,總是系在老地方。爺爺?shù)亩浔沉?,話也不太利索,總摸著籃沿問:“城里的學堂,比咱村的好?有咱村熱鬧不?”
初三的暑假,剛進院門我就見奶奶坐門檻上抹眼淚,肩膀一抽一抽地。爺爺病倒了,躺在床上直哼哼,枯瘦的手搭在被子上,像段干透的竹篾。看見我,他眼睛亮了亮,讓奶奶把床下的竹籃拿來。
籃子已經(jīng)舊得發(fā)黑,紅布條都褪成了淺粉色。里面還放著個新做的撥浪鼓,木頭柄上留著新鮮的刻痕,嵌著點竹屑。“本想……編個新籃子……”他喘著氣,抓著我的手往鼓面上按,“搖給爺爺聽聽……跟小時候一樣……”
咚咚聲響起,爺爺?shù)哪樕下冻隽诵θ荩劢堑陌櫦y里都在閃閃發(fā)光。他說當年在貨郎擔前,兜里的錢其實夠買糖畫,就是想讓我知道,“咱莊稼人啥都要靠自己掙來才硬氣!”還說那根紅布條,是用我媽結(jié)婚時的紅蓋頭剪的,“想著你爸媽上班比較忙,就替她們多看看娃,看娃長大……”
爺爺走的那天,我輕輕地把竹籃放在了他枕頭邊上,生怕把爺爺給吵醒了,那紅布條就輕輕搭在他手背上。送葬隊伍走過了竹林,風穿過竹葉的聲音,像極了爺爺編竹籃時的沙沙響。聽奶奶說,爺爺前幾天還坐竹林里編篾子,編著編著就睡著了,手里還攥著那根沒編完的竹條子。
竹籃還掛在老屋的房梁上,紅布條已經(jīng)換成了我買的新綢帶,每次回家我都要去換一根。去年我在整理老屋的時候,從竹籃的底部摸出了個油紙包,里面是幾顆已經(jīng)發(fā)潮的冰糖,紙包上還留著淡淡紅印,那是當年的那塊布條給染的。陽光照在了冰糖上,折射出細細碎碎的光,像那年爺爺帽檐上掉的冰珠,也像他藏在竹籃里,沒有說出口的話,都是那樣地亮晶晶。
去年清明我再次回到升洲村,老屋的門檻已經(jīng)被白蟻駐得更矮了。我再次蹲在那月牙形的凹痕里數(shù)著螞蟻,它們似乎不知道疲憊,還在往洞里搬著東西。微風吹過,后院的竹林依舊沙沙響,很是熱鬧,可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卻少了一個編竹籃的老人。
如今的我也會在工作之余學著編竹籃,在小區(qū)的竹林子里剪了些細竹條慢慢琢磨。手指被扎出血的時候,就會想起爺爺坐在青石板上笑瞇瞇的模樣。竹條在我手里總歸還是聽話,歪歪扭扭地??晌抑?,它們總會慢慢地服帖,就像那些在竹籃里蹦跶的時光,永遠不會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