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栽苗
　　
　　 凍土剛松勁的時(shí)候
　　 鐵锨插進(jìn)地的聲響
　　 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爹蹲在壟上，把櫻桃苗
　　 扶得筆直，像當(dāng)年
　　 扶著學(xué)步的我
　　
　　 土要攥成團(tuán)，不撒
　　 水要澆透，根才肯鉆
　　 他指甲縫里嵌著泥
　　 比地里的土還深
　　 “這苗，得跟咱過日子似的
　　 扎下根，才能結(jié)果”
　　
　　 風(fēng)掠過高粱茬子
　　 苗葉晃了晃，像點(diǎn)了個(gè)頭
　　 我數(shù)著壟上的白石灰
　　 一行行，在新翻的土里
　　 畫著沒說出口的盼
　　
　　 二、除草
　　
　　 日頭正毒的時(shí)候
　　 娘戴著草帽，蹲在樹棵間
　　 草比苗瘋，拔起來
　　 根須上纏著濕泥
　　 她的汗滴在葉上
　　 碎成小太陽
　　
　　 “草要搶肥，跟日子里的難似的
　　 不除凈，果長不大”
　　 她的手背蹭過額頭
　　 草帽沿的影子
　　 在地上挪，像只爬的蝸牛
　　
　　 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拔草
　　 指尖被鋸齒草割出小口子
　　 血珠滾在草葉上
　　 娘趕緊摸出創(chuàng)可貼
　　 “傻娃，這土性烈
　　 得順著它來”
　　
　　 樹底下的草除凈了
　　 風(fēng)一過，苗葉拍著巴掌
　　 像在謝咱
　　
　　 三、施肥
　　
　　 三輪車?yán)S肥
　　 在土路上晃，爹牽著車把
　　 腳步壓著車轱轆的印
　　 “這肥得發(fā)酵透，不然
　　 燒了根，一年白搭”
　　
　　 他舀一勺糞水，繞著樹根潑
　　 弧線畫得勻，像給樹喂飯
　　 我捏著鼻子躲遠(yuǎn)
　　 他笑，“你爺爺當(dāng)年
　　 給麥子上肥，比這還沖
　　 咱莊稼人，聞著這味
　　 才踏實(shí)”
　　
　　 糞水滲進(jìn)土里，冒小泡
　　 像樹在咂嘴
　　 爹掏出煙袋，火點(diǎn)著時(shí)
　　 煙圈裹著土腥氣
　　 在苗頂上，慢慢散了
　　
　　 四、剪枝
　　
　　 冬閑的時(shí)候，爹扛著大剪子
　　 在果園里轉(zhuǎn)，像給樹理發(fā)
　　 枯枝得鋸，亂枝得剪
　　 “不疼這一下，來年
　　 養(yǎng)分都喂了沒用的枝”
　　
　　 剪子咬進(jìn)木頭的聲響
　　 脆生生的，斷枝落下來
　　 他腳邊堆了一小堆
　　 “你看這枝，長得再旺
　　 不結(jié)果，就是廢的”
　　
　　 我學(xué)著剪細(xì)枝，手總抖
　　 剪子偏了，劃出道口子
　　 樹汁滲出來，黏糊糊的
　　 爹用膠布纏上我的手
　　 “樹也疼，但它懂
　　 這是為了讓它多結(jié)果”
　　
　　 剪過的枝頭，頂著小芽苞
　　 像攥著拳頭，等春天
　　
　　 五、防霜
　　
　　 春夜里，廣播喊著防霜
　　 爹披件舊棉襖，往果園跑
　　 我提著馬燈跟在后頭
　　 光在地上晃，照見他
　　 給每棵樹裹草繩，像給樹穿棉褲
　　
　　 “花要是凍壞了，就結(jié)不了果”
　　 他聲音裹著寒氣，哈氣成白團(tuán)
　　 點(diǎn)起的柴草堆，煙往上冒
　　 像給果園撐了層暖棚
　　 火苗舔著柴，噼啪響
　　 映著他凍紅的鼻尖
　　
　　 天快亮?xí)r，霜白了草繩
　　 花卻好好的，在煙里打盹
　　 爹蹲在地上，掏出凍硬的饅頭
　　 掰給我一半，“你嘗，帶點(diǎn)煙味
　　 比城里蛋糕實(shí)在”
　　
　　 六、開花
　　
　　 花苞鼓起來的時(shí)候
　　 爹天天往園里跑，比看我還勤
　　 “快開了，快開了”
　　 他對著樹枝念叨，像跟老朋友說話
　　
　　 第一朵花開了，粉白的
　　 藏在葉芽里，怯生生的
　　 接著，一片一片，全白了
　　 蜜蜂嗡嗡來，撞在花瓣上
　　 爹站在花海里，煙袋鍋滅了
　　 忘了抽，光笑
　　
　　 我給花拍照，發(fā)朋友圈
　　 城里同學(xué)問，這是哪兒
　　 爹湊過來看，“別拍我
　　 拍花，咱這花，不比城里公園的差”
　　
　　 風(fēng)吹過，花瓣落下來
　　 像下了場香雪，沾在他的舊布鞋上
　　
　　 七、授粉
　　
　　 有些花坐不住果，得人工授粉
　　 爹蘸著花粉，用小刷子
　　 在花蕊上蹭，動作輕得
　　 像給我擦眼淚
　　
　　 “這活兒急不得，一朵一朵來”
　　 他蹲在樹底下，半天挪不了一步
　　 腰彎得像張弓，我過去扶他
　　 “歇會兒吧”
　　 他擺擺手，“花不等人
　　 誤了這時(shí)候，果就少了”
　　
　　 花粉沾在他眉毛上，白花花的
　　 像落了點(diǎn)早霜
　　 他卻不管，刷子在花間跳
　　 像在畫一幅看不見的畫
　　 畫里，滿是紅櫻桃
　　
　　 八、疏果
　　
　　 小綠果擠在枝上，密密麻麻
　　 爹又拿起剪子，這次剪的是果
　　 “太多了，樹養(yǎng)不起
　　 得舍得疏，留下的才能長個(gè)”
　　
　　 他捏著小果，看了又看
　　 才下剪，“這就跟過日子似的
　　 孩子多了顧不過來，得精著養(yǎng)”
　　
　　 疏下的小綠果，我撿起來
　　 有點(diǎn)心疼，“多可惜”
　　 他往兜里揣了幾個(gè)，“回去腌咸菜
　　 酸溜溜的，下飯”
　　
　　 留下的果，在枝上晃
　　 像眨著眼，知道自己
　　 是被選中的幸運(yùn)兒
　　
　　 九、套袋
　　
　　 果長到指甲大，得套袋
　　 爹搬個(gè)小板凳，坐在樹下
　　 我遞袋，他套，配合著
　　 像當(dāng)年他教我系鞋帶
　　
　　 紙袋套在果上，用鐵絲扎緊
　　 “防鳥啄，防蟲咬
　　 還能讓果面光溜，賣上好價(jià)錢”
　　 他手指翻飛，鐵絲擰出小圈
　　 像給果戴了頂小帽子
　　
　　 樹影在他背上晃，汗珠掉在地上
　　 砸出小坑，他渾然不覺
　　 “等摘袋的時(shí)候，你再看
　　 紅得透亮，能照見人影”
　　
　　 套好的袋，在枝上排著隊(duì)
　　 像掛了滿樹的小燈籠
　　
　　 十、盼雨
　　
　　 天旱了，溝里的水見了底
　　 櫻桃葉卷著，打蔫
　　 爹站在園邊，望云彩
　　 煙袋鍋敲著鞋幫，“該下了
　　 再不下，果就長不大了”
　　
　　 抽水機(jī)突突響，抽井水澆地
　　 管子在地上爬，像條水蛇
　　 水漫過樹根，滋滋響
　　 爹用手扒拉土，“滲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
　　
　　 澆到半夜，他躺在地頭
　　 草梗墊著頭，我給蓋件衣服
　　 他嘟囔，“要是下場透雨
　　 比啥都強(qiáng)，省多少勁”
　　
　　 夢里，他咂著嘴
　　 像聽見了雨聲
　　
　　 十一、摘袋
　　
　　 離熟還有十天，摘袋
　　 爹踩著梯子，一伸手
　　 把紙袋扯下來，果露出來
　　 先是黃的，怯生生的
　　 “見了光，就該紅了”
　　
　　 我在底下?lián)齑?，摞成?br />　　 “這袋還能賣廢品，換點(diǎn)鹽錢”
　　 他教我，“過日子，就得精打細(xì)算
　　 一分一分?jǐn)€，才能攢出光景”
　　
　　 太陽曬著摘了袋的果
　　 一天一個(gè)樣，慢慢染上紅
　　 爹每天看三遍，“快了，就快了
　　 今年準(zhǔn)是個(gè)好收成”
　　
　　 十二、紅了
　　
　　 頭茬櫻桃紅了，像掛了滿樹的小紅燈籠
　　 爹站在梯子上，摘第一個(gè)
　　 往我嘴里塞，“嘗嘗，甜不”
　　 汁在嘴里爆開來，甜里帶點(diǎn)酸
　　 比去年買的糖塊，有滋味
　　
　　 摘櫻桃的筐，擺在樹下
　　 紅果子堆起來，冒尖
　　 村里的嬸子大娘來幫忙
　　 說說笑笑，手不停
　　 筐滿了，往三輪車裝
　　 車斗里，紅得晃眼
　　
　　 爹掏出手機(jī)，給收購商打電話
　　 “紅透了，你來拉吧
　　 保證個(gè)個(gè)甜”
　　 聲音里，帶著笑，比櫻桃還甜
　　
　　 十三、賣果
　　
　　 收購商的車停在村口
　　 秤擺在地上，筐往上抬
　　 “稱足點(diǎn)，別虧了人家
　　 也別虧了咱的果”
　　 爹盯著秤星，眼睛瞪得大
　　
　　 數(shù)錢的時(shí)候，他手指有點(diǎn)抖
　　 把錢捋平，塞進(jìn)貼身的布袋
　　 “夠你下半年學(xué)費(fèi)，還能給你媽
　　 買臺洗衣機(jī)，不用再手洗了”
　　
　　 我看著空了的果園，有點(diǎn)空落
　　 他拍我肩膀，“明年還結(jié)
　　 這樹啊，比人實(shí)在
　　 你對它好，它就給你長果”
　　
　　 十四、新路
　　
　　 村里的路，修成了水泥路
　　 能跑大貨車，收購商不用再
　　 把車停在村口，直接開到果園邊
　　 爹站在新路頭，摸著路邊的護(hù)欄
　　 “以前賣果，得用扁擔(dān)挑到鎮(zhèn)上
　　 現(xiàn)在，果在樹上，就能賣出去”
　　
　　 路燈亮起來，照在新路上
　　 像條光帶，連到鎮(zhèn)上，連到城里
　　 “聽說，網(wǎng)上還能賣
　　 你教我，咱也開個(gè)網(wǎng)店
　　 讓城里人家，也嘗嘗咱這櫻桃”
　　
　　 他眼里的光，比路燈還亮
　　 像綴滿了紅櫻桃
　　
　　 十五、明年
　　
　　 櫻桃摘完了，爹給樹施肥
　　 “得補(bǔ)補(bǔ)，今年累著它們了”
　　 我?guī)椭龇?，看他給樹松根
　　 “明年，咱再擴(kuò)幾畝
　　 引進(jìn)個(gè)新品種，聽說
　　 又大又甜，能賣更高價(jià)”
　　
　　 村里的合作社牌子，掛在果園邊
　　 紅底白字，挺顯眼
　　 “以后，不單咱一家種
　　 大家一起種，一起賣
　　 日子能更紅火”
　　
　　 風(fēng)穿過果園，葉沙沙響
　　 像在應(yīng)和，像在說
　　 明年的櫻桃，會更紅
　　 明年的日子，會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