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臊味，像一層稀薄的不愿散去的霧氣，在晨光里彌漫?！霸趺从帜蚩涣?？尿泡娃！”母親邊拾掇被子，邊數(shù)落。
　　 他聽著數(shù)落，看著被子上的神秘“地圖”，竟然笑了。
　　 “還好意思笑！”母親搖搖頭，手卻慢了下來。她的目光也停在那地圖上，端詳片刻，一絲奇異的笑意也悄悄爬上了她的嘴角。
　　 門外響起細(xì)碎腳步聲，是她來了。她站在晨光照進(jìn)門口的亮格子里，目光越過母親忙碌的肩頭，看到了他臉上那抹尚未消失的笑意。
　　 “這是我為尿炕第一次笑?！彼悄抗?，低聲說，“以前尿炕是一片灰蒙蒙的沮喪！”聲音里藏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微妙的意味。
　　 她不明白，困惑像水霧蒙上她的眼。
　　 他忽然湊近，氣息吹過她耳廓細(xì)小的絨毛，吐出的字句輕若游絲。她猛地推了他一把，仿佛被那話語燙到，一抹鮮艷的紅云瞬間在她臉頰升騰、蔓延，灼熱得幾乎要滴落下來。那紅暈，像晨曦里初綻的、最羞澀的花瓣。
　　 兩家的土墻根，曾是他們幼小王國綿延的疆界。乳汁的甘甜不分彼此，他曾吮吸過她母親豐盈的乳汁，她也曾在他母親的臂彎里沉沉睡去。搖籃邊低回的催眠曲，是他們共享的朦朧背景。玩過家家時，她扮他嬌小的媳婦，他做她沉穩(wěn)的丈夫，笨拙地端上泥巴捏成的碗碟，稚嫩的臉龐上卻竭力模仿著大人世界的莊重。他們的母親在一旁含笑看著，那溫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嬉戲的稚子，望見了某種遙遠(yuǎn)而暖融的圖景，在她們心中投下悠長、無聲的漣漪。
　　 第一次尿濕的夜晚，恐懼的種子是為她而種下的。教鞭呼嘯著落在她身上，她小小的身體篩糠般顫抖，溫?zé)崧^褲管，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夜里，他躺在炕上，黑暗中那濕痕的冰涼仿佛滲透了身下的褥子。夢里，教鞭的影子也獰笑著朝他抽來，火辣辣的疼。尿意洶涌，醒來，身下已是冰涼濕濡的“地圖”。從此，他就成了"尿泡娃”，老師一唬臉，考試一緊張，一旦玩瘋了，早晨起來就難堪。
　　 去學(xué)校一路沉默、沉重。校門口那熟悉的身影一出現(xiàn)，他和她不約而同地捂住了嘴，肩膀無聲地聳動，笑意在指縫間流瀉。老師不明所以地望過來。她飛快地抬手指了指老師褲子前面某個尷尬的位置。老師一低頭，"唰”的一聲，把拉鏈拉了一下。臉也“唰”地一下紅了。
　　 她再次踮起腳尖，氣息溫軟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老師也是個尿泡娃！”那細(xì)小的聲音帶著惡作劇得逞的得意和一種奇異的親昵，他感到一陣微麻的戰(zhàn)栗從耳根竄遍全身，仿佛某個沉重的、潮濕的咒語被這句童稚的揭破驟然擊碎，在陽光里蒸發(fā)殆盡。那片壓在心頭的、屬于尿泡娃的陰霾，竟奇異地被這荒唐的發(fā)現(xiàn)驅(qū)散了，輕飄飄地，再無分量。
　　 從那天起，被褥上的“地圖”奇跡般消失了。曾經(jīng)鄭重其事扮演丈夫媳婦的土灶臺，也徹底荒蕪在時光的塵土里。那些用泥巴捏成的碗碟和過家家的承諾，不知何時已被遺忘在墻角，蒙上了厚厚的、無人拂拭的塵埃。
　　 后來，他娶妻生子。她嫁去了山巒疊嶂阻隔的遠(yuǎn)方，遠(yuǎn)得像另一個故事里的人物。他的人生里，總頑固地飄浮著一片紅云——那是她臉頰上倏然騰起又無法消散的霞色，滾燙，無聲，是某個清晨被秘密灼傷的印記。而她，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獨自哺乳著懷中的嬰孩時，那溫?zé)岬哪滔闩紶枙鼟吨鴷r光的潮水倒流，恍惚間，仿佛又聽見一個濕漉漉的綽號伴著孩子氣的、拂過耳畔的溫?zé)岬驼Z，在記憶深處固執(zhí)地回響。那低語，是落在心湖上的石子，一圈圈漣漪蕩開，至今未平。
　　 許多個夜晚，他躺在床上，意識沉入黑暗的深潭，卻總有什么東西在潭底閃著幽微的光。是那床褥上尿跡繪出的地圖么？那地圖蜿蜒，竟像一條隱秘的河床。他感到自己又躺在河床上，冰涼的水意滲透上來，帶著舊日熟悉的羞恥與無助?？蛇@一次，那冰涼里竟浮起一絲奇異的甜味，仿佛河底淤泥中開出了細(xì)小而堅韌的花。他循著那點甜味溯游，水流無聲，卻有力地推著他，直到眼前豁然一亮，并非抵達(dá)某個彼岸，而是看見了岸邊。岸邊立著幼時的她，臉頰上那兩片紅云燒得正艷，比天邊真正的晚霞更濃烈、更驚心。那紅云如此巨大，如此迫近，幾乎要將他溺斃其中。他掙扎著，猛地驚醒。
　　 窗外，是亙古不變的、無聲傾瀉的月光。身下干燥的床褥，證明他已很久不曾繪制那難堪的“地圖”。然而此刻，一種更深的潮濕感卻從身體內(nèi)部漫溢出來，悄然洇開在無邊的夜色里。這濕痕，源自何處？流向何方？它不再有清晰的輪廓，卻無聲地浸透了整片歲月，無從拾掇，更無法晾曬。這漫長的雨季，原來從不曾真正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