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師專記(散文)
1980年9月,我進入臺州師專中文專業(yè)讀書。
老實說,就讀師專并非所愿。那個年代,教師還被人稱為“臭老九”,地位特別低。讀師專,意味著一輩子做老師,這與我曾經(jīng)的理想天差地別。童年時,夢想當軍官;中學時,很想做作家;讀補習班時,向往做記者?,F(xiàn)在想來,這些曾經(jīng)的夢想、理想,大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味道。因此,我是懷著卑微之心,走進師專校門的。
當時,師專在臨海北固山下、人稱“道師里”的地方。我的老姨婆、我奶奶的姐姐,因為年輕時愛情失意,選擇北固山建了個尼姑庵,削發(fā)為尼,以庵為家,此前我曾跟著我父親或小叔,來過幾次,“道師里”這一帶,算是有點熟悉。
當年師專中文專業(yè)招了2個班,我在八0中文(2)班。師專是面向全省招生的,但以臺州為主。我們這個班同學,除了五六個來自杭州地區(qū),其余基本上來自臺州各縣,其中臨海、天臺兩縣的,就有近20個。所以,入學沒過幾天,同學間就沒有了陌生與距離感。
我與周學鋒、李本灼等8個同學,同住一室。周學鋒個子高大,長得很帥,像極當時的日本明星三浦友和,是我們班的班長。李本灼來自三門,也是農(nóng)家子弟。雖然一室同學,感情都很融洽,但與李本灼的交流,相對多些。很快,與本灼就成了好朋友,飯卡、碗盆都放在一起。食堂吃飯、逛街、看電影、逛書店,幾乎如影如形,結(jié)下了深厚的同窗之情。
讀文科的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愛好文學。學鋒是詩歌王子,常??此麖膶W校圖書館借來泰戈爾、歌德、波德萊爾等世界著名詩人的作品集,北島、舒婷等當下著名詩人的詩集,也常是捧在手中。我們有時候看到他寫的詩歌,語言、韻律、節(jié)奏,尤其是字里行間透顯出來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意境,非常引人入勝。同一宿舍的李育金,喜歡小說。他的床頭,堆滿普希金、托爾斯泰等世界巨匠的著作。他好像很喜歡雨果的《紅與黑》,特別欣賞書中主人公于連。同班同學中,還有單式關(guān)、孫如明等一批同學,對文學都有著狂熱的愛。心底里,我也是有文學夢的,對比他們,我自嘆弗如,寫不了小說、詩歌,我學習寫散文,散文詩。當時,讀了不少如劉半農(nóng)、聶紺弩、李廣田、李健吾、梁實秋、林語堂等現(xiàn)代散文家的作品。逛書店也成了我的一大愛好,學校里發(fā)的生活補貼,以及家里給我的零用錢,幾乎都被我用來買這些作家的書。
是文學大復興時代,師專愛好文學的同學甚眾。學校有鹿路文學社,班上的同學,搖搖欲試,也辦起一個叫“隨便”、屬于我們自己班的文學社當年,還創(chuàng)辦了也叫《隨便》社刊。為什么叫“隨便”,據(jù)說是班里的文學興趣小組,為了給文學社起一個叫得響的名字,征求大家意見,才女同學張冰清隨口說“隨便”吧。結(jié)果,“隨便”便成了我們班文學社,以及社刊的名字。
《隨便》社刊,是八一年第二學期開學后創(chuàng)刊的。那時候沒有打字機,更沒有電腦,靠人在蠟紙上刻寫,再油印。創(chuàng)刊號刊用我的一組二首散文詩,是寫狗的,表達的是一種在窒室環(huán)境下,狗的抗爭精神。大概是有同學認為我這文章短小,所以在學校大門邊的黑板報上抄登出來。沒有想到,當天便有學校老師對班長周學鋒說,我這小文立意有問題,要作檢討。當時,檢討是作了的,但是心里有點想不通。更不幸的是,《隨便》社刊只出一期便被??瑩?jù)說是有學校領(lǐng)導認為這名字有問題,作為大學生,怎么可以隨便?
幾個月前,有位熱心的同學,把當年《隨便》社刊上我們班同學的作品,拍成照片發(fā)在班級微信群里,我才發(fā)現(xiàn),當年同學們寫的,包括我寫的題為《犬.外一首》的散文詩,立場、觀點都沒有什么不好,只是文筆稚嫩,思想淺薄,有無病呻吟、故作高深之嫌。
師專的同學,在上小學、初中時,正處“文革”,思想禁錮而單純。幸運的是,我們趕上了改革開放。地處小城臨海一隅的師專,也勁吹“解放”之風,不過,這是青年學子們對于解放自己的朦朧渴望。班上同學們,當時迷戀朦朧詩歌、傷痕文學、尋根文學;迷戀薩特、尼采、海德格爾;熱衷討論人生、人性,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權(quán)利。班上一位L姓同學,癡情薩特、尼采等哲學家。他不修邊幅,桀傲不馴,獨來獨往,喜歡喝酒。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常是先喝上幾口,然后感嘆“人總是自私的”,長嘆“我痛苦、我彷惶,我傷心、我絕望”,很率真、率直。
有次,我問他為什么如此痛苦、傷心,他說是社會太現(xiàn)實、太殘酷。還告訴我,他交了一個在某大學讀書的女朋友,因?qū)W歷差距,擔心分手。在我眼里,他是我們班上最有獨立思想的同學之一。后來,學校發(fā)生的一起大事件,也與這位同學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同屆物理專業(yè)一位同學,記得是瘸腿的,發(fā)起創(chuàng)建叫XXX的組織,并擬定了綱領(lǐng)、機構(gòu)、發(fā)展計劃。L姓同學,是這個機構(gòu)的發(fā)起人之一。機構(gòu)自然沒有建成,因為被學校及時發(fā)現(xiàn),瘸腿同學被退學回家,L姓同學,也受到嚴肅的批評、教育。
受這事件影響的,還有一位Y姓同學。這位同學平時不怎么顯山露水,但聰明、好學、有才,極有思想,后來而為名聞省內(nèi)外的旅游、文物的領(lǐng)導、專家。
師專三年,我也曾熱血過、激情過,但相對L姓這些同學,我現(xiàn)實些。進師專時,我自怨自艾,常嘆命運不公,常嘆自己無奈,很自卑;慢慢的,也就認命了。從二年級下學期開始,對專業(yè)課的學習,也認真起來。所以,到圖書館借書,自己買書,也從文學,轉(zhuǎn)向教育學、心理學這些,想想以后要當老師,應(yīng)該學點真本領(lǐng)。于是,常是獨自一人跑到學校后面的北固山,離校不遠的東湖,還有烈士陵園去讀書。只是努力了,成績一直是一般般,基本上是屬于難以引人注目一類的人。
但是在這里,我遇到了初戀。班里有位姓Z的女同學,人如其名,冰清玉潔,有才,但很低調(diào)。第一次,她寫了一張小紙條約會我。那是一個月光清朗的夜晚,我們來到北固山背后的田野,漫步談心。此后,我們還有幾次約會,最遠的一次,是我騎自行車,帶她去臨海西門外的龍?zhí)夺?。我們班曾到這里春游,我特別喜歡龍?zhí)夺挠难?、清靜。每次約會,談的都是人生與未來。臨近畢業(yè)時,Z告訴我,她想去新疆支教,問我愿不愿與她同去。我吃驚著,也感動著,當即一腔熱血地表示,愿與她同甘共苦。然后,我們向?qū)W校交了志愿書。畢業(yè)班會時,這事被全班同學知道了,同學們都說我們在戀愛,起哄著要我們請客。我上街買了一大臉盆李子,表示默認。
后來,因為家人的堅決反對,我們沒有去成新疆。但這,成為我人生中最為壯懷激烈的一次行為,特別值得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