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滋味是人間(散文)
八年級期末的成績單,帶著油墨未干的氣息,張貼在教室門口。榜首的位置,赫然印著我的名字,后面跟著“642分”的數(shù)字。陽光斜斜地打在紙面上,有些晃眼,空氣里浮動著粉筆灰和少年人蒸騰的汗意。老師的贊許,同學的艷羨,像細小的暖流,熨帖著少年單薄的胸膛。然而,夏末的燥熱尚未褪盡,一場無聲的颶風,已悄然降臨。
書本上的字跡,不知何時起,像蒙上了一層擦不凈的毛玻璃,日漸模糊。窗外的景致,也失了棱角,化作一片混沌的光影。心,像陡然失重的石塊,直直地往下沉。爹娘的眼窩深陷下去,布滿蛛網(wǎng)般的紅絲,聲音里強撐的鎮(zhèn)定,反而透出更深的惶急。求醫(yī)的路,漫長而崎嶇。家中積年累月省下的那點辛苦錢,如同指間的流沙,無聲無息地流逝殆盡。最后,那頭陪伴了全家多年、油亮的皮毛曾是家中一景的大黃牛,也被牽出了院門。它低沉的哞聲和回望時那雙濕漉漉的眼睛,長久地烙在記憶里。終于,眼前的世界不再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能窺見些許微弱的光影,而家,也徹底被這場風暴掏空,徒留四壁蕭然。
一個洗得泛白、邊角磨損的帆布包,裝下了我全部的行囊。幾件舊衣,還有娘默默煮好的幾個雞蛋,外殼光滑,還帶著灶膛的余溫。她無言地塞進我懷里。南下的綠皮火車,喘息著在鐵軌上爬行。車廂里塞滿了擁擠的軀體,渾濁的空氣里攪拌著汗酸、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食物的復雜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滯的重量。終點是福建泉州,一家晝夜轟鳴的制衣廠。
縫紉機密集的“噠噠”聲,像永不停歇的驟雨,敲打著耳膜,也敲打著每一根緊繃的神經(jīng)。慘白的燈光下,細小的纖維絨毛在光柱里無聲飛舞,鉆進鼻腔,勾起一陣陣細微的癢。手指在冰冷的金屬和布料間穿梭,漸漸磨出一層硬繭。偶爾,尖銳的針尖無情地刺破皮膚,一點殷紅迅速洇染開,在素色的布料上綻開一朵小小的、不合時宜的印記。最難熬的是胃里的空洞感,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腹腔深處反復抓撓、攥緊。下班的鈴聲是解脫的號角,也是新一輪煎熬的開始。我總是第一個低頭匆匆離開,避開工友們走向煙火食肆的身影。城市的霓虹在夜色里招搖,巷口垃圾桶散發(fā)出的腐臭氣息陣陣襲來。埋下頭,屏住呼吸,在冰冷的易拉罐、油膩的餐盒和邊緣鋒利的硬紙板間搜尋。鋁罐被踩扁時發(fā)出的那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每一次俯身,脊背都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量,臉頰微微發(fā)燙。換得的零星錢幣,帶著汗?jié)竦某睔?,換來兩個最廉價的白面饅頭。就著車間飲水機帶回的熱水,才勉強填飽了肚子。
半年光陰,在機器的轟鳴和胃部的痙攣中緩慢流逝。手中終于攢起一小卷帶著體溫的、皺巴巴的錢幣。這點微薄的光,竟意外地照亮了心底某個早已塵封的角落——“書頁的氣息,油墨的味道,在記憶深處驟然鮮活起來?!睕]有猶豫,我?guī)缀跏翘与x般離開了這座聲音的牢籠,跳過了本該屬于我的九年級,一頭扎進了高一教室彌漫著粉筆灰和青春躁動的空氣里。
生活的重軛,卻并未因此卸下。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就被爹從床上喚起。赤腳踏進田間,冰涼的露水瞬間包裹了腳踝。放學的鈴聲,是另一個勞作的信號。書包沉重地墜在肩頭,柴刀冰冷的觸感已握在手中。周末?那是工地的召喚,是沉重磚石壓彎稚嫩脊梁的呻吟,是汗水滾落刺痛眼角、模糊視線的酸澀。更令人心悸的是,那熟悉的、如影隨形的模糊感,像狡猾的陰影,又悄然爬上了視野的邊緣?!懊恳淮斡昧Φ卣Q郏枷裨谂c企圖吞噬最后光明的黑暗進行一場無聲的角力,恐懼在胸腔里無聲蔓延?!被椟S的白熾燈下,割草累得直不起腰時的短暫喘息里,工地午休震耳欲聾的鼾聲間隙中,我死死攥緊課本,每一個清晰的字跡都如同在深淵邊緣抓住的藤蔓。知識,成了對抗沉淪的唯一燈塔。
高二的尾聲在沉重的喘息中到來。家境的窘迫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懷著一絲近乎悲壯的孤勇,我提前踏入了高考的競技場。考場里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答題卡的沙沙聲,如蠶食桑葉。分數(shù)揭曉,“506”。外語一欄的分數(shù),低得像一道刺目的傷疤。那張薄薄的二本錄取通知書,輕飄飄的紙片,握在手中卻重逾千鈞。學費的數(shù)字冰冷而龐大,輕易碾碎了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我將它仔細折好,仿佛安放一個未及綻放便已枯萎的夢,鎖進了抽屜最深的角落。剛滿十八歲的門檻,我又一次背起那個舊帆布包,目的地:浙江嘉興。
單薄的身軀立在巨大空曠的物流倉庫中央,渺小如滄海一粟。沉重的包裹帶著風聲砸落,膝蓋一軟,“咚”地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汗水浸透的粗布工服緊貼在皮膚上,悶在蒸籠般的鐵皮棚下,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滾燙的鐵砂。最窘迫時,口袋空空,饑餓這頭老獸再次兇猛地撲來。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垃圾桶,我熟練地低下頭,在污穢與廢棄中搜尋價值?!奥啡舜掖乙黄车哪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瞬間刮過裸露的尊嚴,留下火辣辣的痛感?!鄙钜跪榭s在出租屋冰冷的水泥地上,聽著老鼠在墻角窸窣作祟,感覺自己像一粒被狂風拋入石縫的草籽,在城市的鋼筋森林里,咀嚼著刺骨的孤獨與寒涼。
心底那點不甘的火苗,終究未能熄滅。我擠上氣味更為混雜的列車,一頭撞進了上海這片光怪陸離的汪洋。外灘璀璨的燈火如同虛幻的星河,櫥窗里精致的幻夢遙不可及。沒有學識的通行證,沒有強健的體魄做盾牌,只能在更幽暗的底層泥沼中掙扎浮沉。幾年光陰,如同沙漏里的細沙,緩慢而艱難地積攢起一點帶著汗?jié)n與體溫的血汗錢。與朋友合伙,在街角盤下了一家小小的男裝鋪面。每日拂曉,我們用抹布將玻璃櫥窗擦得锃亮,把每一件襯衫擺放得筆挺服帖,掛得一絲不茍?!芭紶栐跈淮暗牡褂袄?,瞥見自己穿著整潔襯衫的模樣,心頭會驀地掠過一絲微光,仿佛命運的潮汐有了轉(zhuǎn)向的可能?!比欢?,現(xiàn)實的礁石總是猝不及防。滯銷的衣物在角落堆積如山,門庭冷落鞍馬稀,賬本上的赤字如同蔓延的藤蔓……那點辛苦攢下的希望,如同晨曦下的露珠,轉(zhuǎn)眼消失無蹤。最后一日,卷簾門“嘩啦——”一聲沉重墜落,那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像一把鈍刀狠狠捅入胸腔,震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店門口那棵沉默的老梧桐,葉綠葉黃,而我們的小店,再未透出過一絲暖光。
再次孑然一身。我像一個潰退的士兵,默默收拾起殘破的行裝,退守至廈門這座海風咸澀的城市。工廠里機器單調(diào)而巨大的轟鳴,重新成為生活唯一的背景音,日子仿佛陷入了一個循環(huán)的怪圈。
時光如鈍刀,緩慢切割著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我如同田埂邊最卑微的野草,被生活的車輪反復碾壓,被命運的暴雨無情沖刷,被世間的烈日烘烤得幾近焦枯,莖葉狼狽地匍匐在泥濘里。然而深扎在泥土中的根須,卻始終帶著一股死也不肯松口的執(zhí)拗。每一次以為徹底枯死了,一場無聲的夜雨過后,那焦黑的斷莖旁,又掙扎著拱出一點怯生生的、卻無比倔強的綠意?!氨粨舻?,再顫抖著撐起;又一次被踐踏,再喘息著、以更狼狽的姿態(tài)爬起……這近乎本能的掙扎,早已融入了骨血的紋理?!敝螝堒|的,并非堂皇的信念,只是心底那點微弱卻頑固的火種,在無邊的暗夜里無聲地詰問:“止步于此了嗎?”
在廈門海邊一個晨霧氤氳的清晨,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咸澀的海風帶著涼意,穿透單薄的衣衫。一位鬢發(fā)如雪的老人,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舊運動衫,迎著海平線上正奮力掙脫束縛、噴薄而出的朝陽,在我前方不疾不徐地慢跑著。他的步履有些蹣跚,甚至帶著歲月的滯重,但每一步落下,都異常沉穩(wěn)、堅定。金紅色的光芒刺破薄霧,潑灑在他身上,也碎金般跳躍在我腳下濕潤微涼的沙灘上。
“就在那個瞬間,心底某塊凍結(jié)了太久、堅硬如鐵的冰層,毫無預兆地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咔嚓”脆響?!?br />
我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輪掙脫海天束縛、光芒萬丈的朝陽。帶著腥咸氣息的海風撲在臉上,竟奇異地濾出了一絲清冽的、微不可察的甜意。長久以來死死壓在胸口、令人窒息的那塊巨石,仿佛被這無垠的光輝悄然消融了一角。
“原來,活著的滋味,便是這人間煙火熬煮出的百味雜陳?!?br />
有“苦”。是眼前世界驟然崩塌的驚恐絕望;是爹娘為求醫(yī)四處碰壁時彎下的背影;是機器轟鳴碾碎清夢的煩躁;是俯身塵埃拾撿廢品時灼燒臉頰的羞恥;是重物壓垮筋骨時鉆心的鈍痛;是夢想鎖進抽屜深處的那口濁氣;是希望之門關(guān)閉時砸在心口的巨大空洞。
有“咸”。是汗水肆意流淌入口的澀味;是海風裹挾濕氣撲面的腥咸;是那些哽在喉頭、無法言說的委屈與心酸。
有“辣”。是心底那簇“憑什么”、“不甘心”灼燒起來的嗆人火焰;是無論被命運撂倒多少次,只要一息尚存,就掙扎著要再爬起來、再試一試的那股子嗆辣倔強。
“亦有那一點,深藏于谷底、不經(jīng)意間悄然滲出的回甘?!?br />
是娘塞進行囊那幾個帶著溫熱余韻的煮雞蛋;是累癱在田埂,仰望天際被晚霞點燃的瑰麗云絮;是工地午休,身旁工友迷糊中推來的半瓢沁涼井水,入喉那一瞬的甘冽暢快;是燈光如豆,書頁間豁然開朗時心頭炸開的明亮火花;是海邊老者迎著初升旭日,那沉默而堅韌的步伐傳遞出的無聲暖流。
“這百般滋味,苦的凝重,咸的澀口,辣的嗆喉,甜的微渺,在時光的爐灶中反復熬煮,最終滲入肌理,融進骨血,化作了這獨一無二、濃烈而真實的——人間滋味。”
“‘人間值得’——并非一曲粉飾太平的頌歌,并非斷言前路盡是坦途與蜜糖。”
它昭示著,縱使這人世贈我以深壑重枷、苦澀膽汁,我也在每一次近乎粉身碎骨的掙扎中,品咂出生命本身那野草般倔強的韌勁;在每一次被絕望淹沒的窒息時刻,窺見了靈魂深處那簇不肯熄滅的、對光明近乎本能的微弱渴望;在嘗盡世間至酸至苦后,反而能從一碗滾燙白粥升騰的熱氣、一陣穿堂而過的清風、一個陌生人擦肩時無意的頷首里,咂摸出最純粹、最本真、甚至令人眼眶發(fā)熱的微甘。
“熱愛生活,非因它完美無瑕,恰恰是因我曾以血肉之軀,一寸寸丈量過它的溝壑與卑微,并在這至深的卑微里,親手擦亮、守護住了屬于自己靈魂深處的那盞——不屈的微光?!?br />
我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這咸澀而鮮活、飽含著陽光溫度的海風,邁開步伐,向著那片被金色朝陽鋪就的前路走去。前方,依舊是這煙火繚繞的人間,依舊是這塵土飛揚的低處,然心底,已自生一盞燈火,足以洞穿晦暗,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步步向前。
1.開頭結(jié)尾呼應巧妙: 從教室門口的“陽光晃眼”到海邊的“金光鋪路”,從最初的“暖流熨帖胸膛”到最終的“心底已自生一盞燈火”,結(jié)構(gòu)圓融,象征著從懵懂少年到堅韌生命的蛻變。
2.情感表達的克制與深沉: 在描述巨大苦難時,文字往往是克制的(如“爹娘的眼窩深陷下去,布滿蛛網(wǎng)般的紅絲”),反而更能傳遞深沉的痛楚。對尊嚴受損的描寫(拾荒時的灼燙臉頰、路人的目光)尤為真切動人。
人物形象的立體塑造: 不僅刻畫了“我”的堅韌,也通過幾個細節(jié)(娘無言塞的雞蛋、工友推來的半瓢井水、海邊沉默奔跑的老人)勾勒出身邊人物的溫情,豐富了“人間滋味”。
3.語言富有文采而不浮夸: 比喻新穎(“賬本赤字如蔓延藤蔓”、“希望如露珠”)、動詞精準(“濾出了一絲清冽”、“碾碎了火星”、“拱出一點綠意”)、句式多變,讀來既有文學美感又有直擊心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