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春山】他也不在了(微小說)
手機(jī)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王云天的臉。保姆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指尖劃過屏幕的細(xì)微聲響。
這是個老帖子,一年前英國的留學(xué)生幫著華僑Mary劉尋找失散多年的兒子陳實(shí)。
上面附著陳實(shí)的照片,十五六歲的少年矮小、瘦弱,咧著嘴,笑得很是開心,他有雙明亮如繁星的眼睛。他的照片下是面容憔悴的Mary劉,她得了癌癥,面容枯槁,眼窩深陷,卻固執(zhí)地望著鏡頭。一心想在死亡之前見見在中國的兒子,陳實(shí)。
發(fā)帖的人語言陳舊,文字毫無美感,讓本能感動無數(shù)人的帖子很快就沉了下去,直到一年后,它又被翻出來,只因Mary劉逝去,留下了一筆遺產(chǎn)給兒子陳實(shí),希望他盡快前往英國繼承。在帖子后面,附上了Mary劉的遺照,以及陵園的地址。
王云天看著女人的遺照,眼眶漸漸紅了。遺照中女人穿著一襲長裙,頭發(fā)挽在腦后,雙眼炯炯有神,嘴角掛著似有如無的笑,美艷的不可方物。
但這并不是她最美的樣子。
二十年前的夏天,剛剛才流行大擺裙,她穿著白襯衫,配著綠色的大擺裙,紅色的高跟鞋在腳下步步生蓮,眉眼清澈如泉水。
那會,自己最愛窩在她的懷里奶聲奶氣地叫媽媽。
那女人叫劉愛英,而自己叫陳實(shí),還有個叫陳秋林的男人,是自己的爸爸,劉愛英的丈夫。
就跟自己演的狗血劇一樣。
五歲那年,男人出軌,女人出國,誰也沒有想起陳實(shí)。
小小的、被人遺忘的陳實(shí)跟著奶奶回到鄉(xiāng)下,過著清貧,卻溫馨的日子。
十五歲,一封信從大洋彼岸送到他的手里,女人娟秀的筆下,只寫了一句話:“寶寶,你要來英國嗎?”
那時,他正在煮著豬草,就著咕嚕咕嚕的泡泡聲,看著陌生的稱呼和地址,將信喂給了火舌,他早已忘了還有個媽媽。
十七歲,城里傳來消息,陳秋林受賄被抓,生活來源徹底斷了。
十八歲,奶奶走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他帶著奶奶留下的微薄遺產(chǎn),回到曾經(jīng)拋棄他的城市。
那一年,他孤零零地站在分岔路口,甚至來不及迷茫,就跟著人潮,一頭扎進(jìn)影視城,演死尸、演路人甲乙丙丁,白天當(dāng)背景板,晚上做苦力,只為能有三餐果腹。
他肯拼命,肯吃苦,能舍下面子,可在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拼命”和“舍得”。
直到他湊夠錢,找到包裝公司。
坐在老板椅里的男人,如同打量貨物般看了許久,才冷冷地扔給他一份合同。
“想紅?想站在萬人中央?”男人的聲音帶著蠱惑,“那就得扔下現(xiàn)在的你?!?br />
“好!”王云天對當(dāng)時的自己并不留戀,合同簽得很爽快。
“那么合作愉快!”男人微笑,有些興奮,“你將是最好的。”
于是,陳實(shí)被肢解,丟棄。
手術(shù)臺上無影燈刺目,冰冷的器械在他臉上游走,削去眉骨的棱角,墊高鼻梁,磨平下頜……鏡子里那張腫脹、陌生的臉,是通往“王云天”的第一道血淋淋的門檻。
然后是填鴨式的訓(xùn)練:僵硬的手指,艱難地模仿著小提琴的優(yōu)雅;拉開韌帶、健身、武術(shù),只為鏡頭前擺出好看的花架子;跟著聲樂老師,一字一句地練習(xí)虛假的磁性嗓音……經(jīng)紀(jì)人丟給他一沓厚厚的“手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海歸富二代,父母國外經(jīng)商……背熟它,活成它。你就是完美偶像?!?br />
揉碎了陳實(shí)才鍛造出來的王云天,果然火了,電影、電視劇、廣告代言……紛涌而至。
他站在云端,露出標(biāo)準(zhǔn)笑容,弧度精確到毫米。每一個眼神,每一次頷首,都被精心設(shè)計(jì),換算成流量和真金白銀。
漸漸忘了,曾經(jīng)有個叫陳實(shí)的少年,生活艱難笑容燦爛。
漸漸忘了,有個女人,溫柔地叫他寶寶,又決絕地推開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漸漸忘了,有個男人,放棄了女人,也放棄了他,卻在身陷囹圄時,哭著說寶寶原諒我。
漸漸忘了,奶奶溫暖的手心,和青山下小小的墳包。
他只記得王云天,一個被萬千人喜愛,價值千金的符號。
女人的死訊,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猝不及防地?fù)舸┝诉@層華麗的殼。
他想起女人愛寫日記,家里的抽屜里,有著好幾本帶鎖的硬皮筆記本,上面寫滿了她的秘密。
他瘋狂地想知道,那密密麻麻的字跡里,是否有過一絲對那個“陳實(shí)”的愧疚或思念?哪怕只有一行?
電話那頭,說著英倫腔的男人告訴他,日記本可以給他,但必須證明您就是陳實(shí)。
他找到經(jīng)紀(jì)人,經(jīng)紀(jì)人正在看新的代言合同。聽到他的話,像看傻子似的露出嘲諷笑容:“你要是腦子進(jìn)水了,就去找個地方冷靜下。誰讓你去找什么陳實(shí),想想你的粉絲,要是知道你是個爹坐牢娘不要、鄉(xiāng)下出來的整容臉,你這座金山瞬間就塌了!想想違約金……”
他找包裝公司,那個男人有了間更大的辦公室,更精美的老板椅,他咬著手指粗的雪茄,滿臉鄙夷:“王先生,我們能把稻草包裝成金條,能把你捧上神壇,這是我們的本事。但‘證明你是陳實(shí)’?”他嗤笑一聲,攤開手,“抱歉,這超出了我們的業(yè)務(wù)范圍。我們只負(fù)責(zé)創(chuàng)造‘未來’,不負(fù)責(zé)找回‘過去’。何況,”他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王云天精致的臉,“你這張臉,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他去了派出所。戶籍科的老警察戴著老花鏡,在泛黃的舊檔案和布滿灰塵的舊電腦里翻找了很久,最終無奈地?fù)u頭:“九幾年那會兒,戶籍管理亂得很,很多地方都沒聯(lián)網(wǎng),手寫的底子也丟了不少。你說你是陳實(shí),遷出記錄呢?出生證明呢?更別說……”老警察指了指他的臉,“你這模樣,跟照片上那孩子,說是一個人,誰信?”
他想起了奶奶,憑著模糊的記憶,驅(qū)車幾百公里回到那個小鎮(zhèn)。
記憶里,奶奶葬在后山坳一片開滿野花向陽的坡地??裳矍耙粭l灰黑色的、嶄新的公路,像一條冰冷的巨蟒橫臥在山梁上。
他站在滾燙的瀝青路肩上,茫然四顧。青山依舊在,那個小小的、溫暖的墳包,連同它承載的關(guān)于奶奶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已被推土機(jī)碾平,深埋在這堅(jiān)硬、冰冷、永不停歇的路基之下,再無蹤跡。
他蹲下身,指尖觸到被烈日曬得發(fā)燙的路面,灼痛感瞬間傳到心底,空落落地疼。
他去找男人?!瓣惽锪值膬鹤?。”老獄警狐疑地打量著他,拿出登記簿,翻出陳實(shí)的照片,連連搖頭:“不像啊!你這模樣,跟他沒有半點(diǎn)相像……”
夜深人靜,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星河,窗內(nèi)是落寞的王云天。
他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照亮他毫無表情的臉。他終于在收件人欄,敲下屬于Mary劉,屬于劉愛英的地址。
光標(biāo)在發(fā)件人欄閃爍。他手指懸停,最終,還是敲下了“WangYuntian”。
正文欄只有一行字,像冰冷的墓志銘:
你別找陳實(shí)了。
他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