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麻子(微小說)
她終于死了。她那一臉麻子,給她一生帶來麻煩的麻子,也死了。雪地上的腳印,歪歪扭扭地通向村口那個幽暗的灣塘,點點印記,如同她臉上散落的麻點。
母親說,那是老天爺悄悄印她臉上的特別花朵。她那時太小,還不懂事,只記得母親溫柔的手一遍遍撫摸她的面頰,聲音輕得像嘆息。那感覺是溫熱柔軟的,宛如一片飄落的云絮,帶著無盡的憐惜與安撫。她于是快活起來,像一只被陽光曬暖的小雀,在簡陋的院子里蹦跳。小小的身影,在塵土飛揚的院中追逐戲嬉,稚嫩的笑聲便如鈴鐺的脆響飛向天空。母親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如同春日里最溫柔的暖陽,無聲地包裹著她,她便在這樣目光的庇護下,安心地度過了最初懵懂的歲月。
直到某一天,她蹲在村口那條清淺的小河邊。水面平靜,映出一張清晰的臉。她屏住呼吸,突然看到水影中自己臉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深痕,不是花朵,是麻子。她驟然一驚,猛地縮回探向水面的手,那瞬間的倒影似乎灼傷了她的眼睛。她抬起頭,遠處幾個女孩細碎的笑聲飄來,像針尖刺在心上。她怔怔地望著水面,風吹過,水面起了漣漪,那張臉便扭曲了,仿佛在嘲弄什么。她慢慢站起身,感到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被一層層嚴密地裹纏起來,塞進最幽暗的角落。從此,她臉上的麻子也仿佛黯淡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塵灰。然而母親依舊在那里,灶臺前、油燈下,身影微駝卻溫暖。她默默走過去,依偎在母親身邊,那爐火的暖意,無言的愛,是她唯一能緊緊抓住的實在。
十八歲那年,她嫁人了。媒人說,那男人不嫌棄她臉上的麻子。出嫁那天,她滿眼是混沌的紅色,充耳是嗩吶的喧鬧。她坐在搖晃的馬車里,手心里全是汗,緊緊攥著衣角。洞房花燭夜,那個男人的眼神里并無嫌惡,反而帶著一絲局促的溫和。她心頭那層裹纏的硬繭,似乎被這目光融化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一絲微弱的暖流試探著滲了進去。她開始笨拙地學著愛他,像侍弄一株初生的幼苗,小心翼翼地澆水、培土,希冀著它茁壯成長。
兒子出生時,她累得幾乎虛脫。但嬰兒那細弱的啼哭鉆進耳朵里,像一道驅散陰霾的光。她掙扎著側過頭,看著襁褓里那皺巴巴的小臉,一種奇異而洶涌的暖流瞬間淹沒了所有疲憊。她把臉貼在那小臉上,粗糙的皮膚蹭著嬰兒的嬌嫩,無聲的淚混著汗水滾落。這幼小的生命,是她貧瘠土地里開出的第一朵花。
母親離世的消息傳來時,她正在灶下燒火。手里的柴禾“啪”地一聲掉進灰里,濺起幾點火星。心口猛地一空,仿佛支撐她的最后一根柱子轟然倒塌,整個世界都隨之搖晃、傾斜。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在母親的棺木前,她長久地跪著,額頭抵著冰冷的木頭,仿佛這樣就能再次貼近那熟悉的氣息。眼淚無聲地流,浸濕了棺木的紋理,也浸透了她余生的底色。那個曾經用目光溫暖她的小院,徹底空了。
兒子三歲時,男人眼里的溫和不知何時消失了。他時常醉醺醺地回來,眼神飄忽,仿佛穿過她的身體,看著遠處某個虛幻而明媚的東西。她臉上那些深色的坑洼,成了他厭棄的靶子?!俺笃拍?!”他嘴里噴著酒氣,拳頭雨點般落下來。她蜷縮在墻角,兒子驚懼的哭喊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耳膜。她護住頭臉,身體在疼痛中抽搐,心卻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那剛剛學會的愛意,像脆弱的瓷器,在暴戾的拳頭下徹底粉碎了。男人心里的花,終究不是開在她貧瘠的土壤上。
兒子大了,娶了媳婦,歡天喜地搬去了新起的磚瓦房。女兒也大了,嫁到了鄰村,逢年過節(jié)才提著東西匆匆回來一趟,板凳還沒坐熱,就急著趕回去操持自己的小家。屋子里重又變得空曠,靜得能聽見灰塵簌簌落下的聲音。那個打她的男人,早已長年在外,音信稀少,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她早已習慣沒有他的日子,像習慣身上一件陳舊而不再合身的衣服。這遲來的安寧,帶著塵埃落定后的寂寥,漫過每一個晨昏。
村里人偶爾看見她。她提著水桶,佝僂著背,慢慢走向村口的灣塘。夕陽把她孤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扭曲地投在坑洼的土路上,像一道沉默而固執(zhí)的傷痕。那間低矮的土屋,在暮色里愈發(fā)顯得孤單伶仃,仿佛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
她終于死了。
人們在灣塘那幽深冰冷的水里找到了她。身體已經僵硬,微微腫脹,臉色青白。她一只手攥得極緊,掰開來,是一卷被水泡得發(fā)軟發(fā)爛的燒紙,還有一支小小的、染成紅色的白蠟燭。水珠順著紙卷和蠟身滴落,像無聲的淚。
明天,就是清明節(jié)。
“唉……”灣塘邊圍觀的人群里,不知是誰長長嘆息了一聲,聲音在初春濕冷的空氣里打著旋,“她娘……怕是太想她了……”
她終于死了。那糾纏一生的麻子,連同她這個人,終于沉入了灣塘那深不見底的幽暗里。雪,在她身后,依舊覆蓋著來路,那一串腳印,那些曾短暫盛開在雪地上的“麻子”,正悄然融化、模糊,很快將與大地融為一體,再也無跡可尋。
灣塘的水面重歸平靜,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墨玉。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也倒映著岸邊人群模糊晃動的影子。那卷濕爛的紙,那截紅蠟,早已沉入水底淤泥深處。明天清明,細雨大概會如期而至,無聲地灑落在這片水面之上。雨絲落下,蕩開圈圈漣漪,輕柔而固執(zhí)地,將水底最后一點掙扎的痕跡也撫平、抹去。
她終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