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丙申歲夏，余客居天街，避暑鳳凰養(yǎng)生苑。其地枕青山，臨碧山澗，松篁交翠，云氣朝夕相浮，昔時號為“避喧勝境”。詢諸故老，言此苑初建，延師董理物業(yè)，地?zé)o所種，遍地花卉，亭榭鮮潔，徑路無穢，居者咸稱美矣。
　　 越數(shù)載，有群小覬覦其利，謂舊物業(yè)“糜費(fèi)公帑”，鼓噪逐之。既奪其權(quán)，乃自立管理之局，然皆市井猾黠，素不知《周官》“掌舍”之職，未諳《管子》“九府”之術(shù)。初尚飾虛譽(yù)，收租斂費(fèi)倍于往昔，及藏鏹漸豐，便私相瓜分，或置監(jiān)控，或蓄倡優(yōu)，濫用其資，會計(jì)簿冊混亂如麻。未及三載，倉廩告罄，雖征斂不息，終難填欲壑。至清潔工月俸，累月拖欠，衣食無著，相攜散去。?
　　 自此，鳳凰苑遂成棄地。門廊積垢，窗牖蒙塵，庭中雜草侵階，籬邊荊棘橫路，花圃遍種糧蔬，清晨澆屎尿，自味難聞。尤可嘆者，苑后有松林步道，長幾百步許，昔時松濤謖謖，落葉常掃，行之如履錦繡。今及無人打理，宿莽與松針相積，沒脛及膝，蛇鼠竄伏其間，盛夏則腐氣蒸騰，過者掩鼻。如是者兩年，里人皆謂“鳳凰墜羽”。
　　 乙巳季夏，余避暑于此，值久旱無雨。晨興漫步，將至松林，忽聞丁丁之聲，如擊金石。尋聲而往，見道旁有二婦，近道觀之，皆避暑熟人，衣著短褐，持鋤荷帚，正芟除穢草。嫗?zāi)赀^七旬，鬢發(fā)斑白，揮鋤時腰脊微佝僂，然每一下皆沉勁有力，草石相擊，火星微迸。婦稍年輕，亦逾花甲，執(zhí)帚掃葉，動作嫻熟，聚葉成垛，累如小丘。?
　　 余異而問之：“二老非苑中執(zhí)事，何自苦若是？”?
　　 嫗輟鋤拭汗，笑曰：“吾儕乃客居避暑者，昨過此路，見穢塞不通，心有不忍。念昔時漫步此徑，常感松風(fēng)拂面之快，今何忍其淪為荒榛？”?
　　 婦接言曰：“諸子不肖，以公產(chǎn)飽私囊，致斯境頹敗。然草木無知，何罪之有？我輩雖老，尚有力氣，掃卻落葉，亦算不負(fù)此松濤耳。”
　　 言畢，復(fù)俯身勞作。時驕陽初升，照見二老額上汗珠滾落，墜入塵土，洇出點(diǎn)點(diǎn)濕痕。有稚子過此，見而問其父母：“彼老嫗為何勞作無酬？”父答曰：“此所謂義舉也?！?
　　 余立于道旁，觀之良久。見二老先以鋤墾雜草，草深及膝者，必連根拔起；復(fù)以帚掃落葉，積葉厚處，需三掃五拂方得清凈。遇石隙中蔓草，婦則跪膝刨之，指爪為泥所污而不顧。未及午，已辟出幾丈許凈地，松針新落者，堆積于旁，如鋪金屑。?
　　 時有路人經(jīng)過，或駐足嘆惋，或搖頭而去，亦有感其誠者，歸家取箕帚相助。然至日暮，相助者不過三五人，主力仍系二老。問其姓名，皆笑而不答，曰：“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
　　 余歸而感慨系之。夫鳳凰苑之?dāng)?，非天?zāi)也，實(shí)人禍也。昔者子產(chǎn)治鄭，“不毀鄉(xiāng)?！?，以察輿情；晏嬰相齊，“節(jié)儉力行”，以豐府庫。今之竊居管理者，既無先賢之智，又無廉恥之心，視公產(chǎn)為私藏，以公益為利藪，致使勝地蒙塵，斯民失望。?
　　 然二老以客居之身，無薪無祿，而懷不忍之心，行清掃之舉。其力雖微，足以彰善惡；其行雖小，足以昭道義?！墩撜Z》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觀乎此，信然！?
　　 或曰：“當(dāng)今之世，逐利為常，二老此舉，豈非迂乎？”余曰：“不然。昔夷齊餓死于首陽，恥食周粟；魯仲連義不帝秦，逃封辭金。古之君子，不以利移，不以勢屈，二老之謂也。彼竊祿者，雖居高位，錦衣玉食，然其心已為利欲所蝕，與腐鼠何異？二老雖為住戶，操耒執(zhí)帚，而其行光明磊落，可比日月?！?
　　 是夜，聞松濤陣陣，如訴如泣。念二老明日必復(fù)來，遂作此文以記之。愿后之覽者，知有斯境，有斯事，有斯義人，庶幾愧彼貪婪之徒，而慕此仁善之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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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乙巳年六月既望，布衣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