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父親睡著了(散文)
以前,父親在村子里,我在城市。父親扛起一把鋤頭,去大田給玉米棵除草。我擠上一輛公交車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埋頭苦干,偶爾抬起頭看看天。父親搬一只椅子坐在院子的杏樹底,風(fēng)不請自來,走到哪,吹到那。我守著一缸一缸白酒,黃酒,等著一個一個人來了,去了。去了,來了。日子搖搖晃晃,云淡風(fēng)輕。也累,也疲憊。也習(xí)慣對著一紙素箋吐槽,也八卦過。陪父親坐高鐵,一趟一趟高鐵,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盡孝,水到渠成的進(jìn)行。沒有抱怨,不想留遺憾。父親活著,就是我們的希望。
現(xiàn)在,父親睡在下面一所房子里,我在上面安靜的看著他。父親的房子不大也不小,住著舒適就行。父親沉默著,我一遍一遍說著話,喊著父親。父親不回答,唯有山谷的風(fēng),沙沙沙,嘩啦啦響著。
我在大地站得很久很久,說得口干舌燥,父親依舊一言不發(fā)。多么想,父親仍有力氣罵我?guī)拙?,舉著掃帚,滿院子追我打我?!抿一口酒,再抿一口。摔盤子,砸碗,這些很煙火的情景,說沒就沒了?
那個下午,父親攥著弟弟的手,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父親緊緊攥著弟弟的手,我知道,我們?nèi)?,父親有無限的不舍與留戀,只是父親說不出來了。我恨自己沒有早點回家,陪父親最后一程。弟發(fā)來語音說,父親不好,快回來。我才向領(lǐng)導(dǎo)請假,開車火速趕回。好在,父親等著我。
將車停在門口,我狂奔進(jìn)屋。此刻的父親,氣若游絲。我抓起電剃子,為父親剃最后一次頭,剪了手腳指甲。我不敢哭,我不能嚇到父親。幾個人七手八腳給父親穿好壽衣壽鞋,父親躺在一張木板,眼睛睜著,我輕聲問父親,爸,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莫非是擔(dān)心母親?我說,我們會照顧好母親的,父親的眼睛慢慢合上。
父親走了。臉上特別安詳,平靜。像睡著了一樣,我忍著將淚水偷偷落在地上。我不哭,不肯驚擾母親,患腦梗的母親,受不了刺激,突如其來的打擊,我寧可躲在僻靜的角落,痛痛快快嚎啕一場,也不能在母親,在眾人面前哭。南河屯的人,一直以來對哭喪震天響的孝子賢孫大加贊賞。我與弟的意見一致,父親在時,盡最大努力,陪伴,該治病治病,該掏錢掏錢。不拖沓,不遲延,不猶豫,不后退。遭遇任何風(fēng)口浪尖,奮不顧身走過去。百善孝為先,一個人最大的善良,便是孝敬父母。在盡孝這方面,我可以吞下所有的苦,枕邊人,如果阻擋我盡孝,我立馬和他劃清界限,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我很厭煩對父母不孝順的人,不管男女,這種人連朋友也沒得做。父親睡在木板的那一夜,我沒打盹,一個盹兒也沒打。我隔一小時,或者半小時燒一沓紙。過來人說,兒女給父親燒的紙錢,今夜,父親一定會收到。我跪在父親睡著的靈堂前,一張一張燒紙,火苗閃閃,藍(lán)色的煙灰在一個特定的泥盆內(nèi),飛舞著,旋轉(zhuǎn)著,慢悠悠的落下來。比雪花輕,比棉花薄。我囑咐睡著的父親,把錢收好。別讓人搶了,今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在另一世界,好好活著,活得優(yōu)雅一點,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遇事不往心里擱。在世的時候,沒到處走走,祖國的大好河山。我一輩子的憾事,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的女兒,做得不好,父親,原諒我。
父親,去年,弟弟帶你到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看病,在天安門城樓,在頤和園,在故宮,在八達(dá)嶺長城,留下的照片,我找攝像師傅,洗出來,我們將珍藏,永久紀(jì)念。在某一時刻,某一黃昏,抑或夜闌人靜,翻開影集,同父親說一說心里話,交流交流生活,工作上的一些人和事。世上,我再無父親了。他仿佛一朵云,飄走了。
那一夜,我不能睡,我怕父親孤單。我,弟弟,我們都在。我清楚至此之后,我和父親,緣分已盡。前世,父女倆也許是走散的人,今生有幸重逢。來生,未必碰上。我的膝蓋跪久了,疼。多年的風(fēng)濕,此時,開始作祟。我稍稍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七月的天氣,白天溫度高達(dá)三十一度,父親睡在冰棺里,零下七八攝氏度,他身上蓋著一條繡龍繪鳳的錦緞子,我看不到父親的臉,事實上,我很想看看父親,墻上的石英鐘指針指到午夜十二點三十三分。我了無睡意,母親被安頓在堂屋炕頭,睡了。母親哭了一場又一場。她不是大聲哭,而是想一想父親在時,兩個人之間互動的一幕幕,就抽噎。抽噎,肩膀一抖一抖的,母親今年瘦了,母親身體本來不好,三次手術(shù)后,又得了腦梗,一天到晚吃阿司匹林,隔三差五來醫(yī)院復(fù)查。姐弟原打算將父母接到樓里方便護(hù)理,二老說什么也不干。落葉歸根,老了老了,就想著村子里的老伙計,老房子,老土墻,老木頭車,生銹的鐵锨,镢頭,犁鏵,桌椅門窗。想著幾畝土地,幾座山巒,家里的四只蛋鴨,一只老橘貓。想著房后的果園,果園里的幾十棵蘋果樹,梨樹,桃樹。想著松閑的日月,靜靜地坐在一個地方,對著空無一人的大街,發(fā)呆,想著想著,笑了。笑著,笑著,哭了。
父親走得匆忙,來不及跟他的發(fā)小們告別。父親的葬禮,兩個一起長大的發(fā)小,缺席了,吩咐他們的孩子上門,悼念一會兒,就走了。我覺得,父親會盼著發(fā)小來看看他,做一次體面的告別,問題是人家沒來。理解,都理解。據(jù)說,發(fā)小們的身體也不好,都準(zhǔn)備好了棺材,壽衣壽鞋。不來就不來吧,生死離別的場面,沒幾個人能受得了。民間說法,燒三斤六兩紙錢,用紙包好,待人下葬后,在墳頭燒了。我用一把鐵鏟,翻弄泥盆里的紙灰,遠(yuǎn)處,估計有幾百米遠(yuǎn),青蛙在聒噪,不驕不躁,氣人似的,從傍晚叫到黎明。月亮不是一個整圓,很明亮,距離我那么近,伸伸手就夠得到?!我試了試,夠不到。不過,雪亮雪亮的。農(nóng)歷二十的晚上,月亮竟然是圓的,沒幾顆星星。星和月互不打擾,各自安好。住進(jìn)城市的鳥籠十一年了,也在南河屯我曾睡過的大炕,改過稿子,寫過小說。沒好好端詳端詳村莊的月亮,星辰。樹上的花開又花落,我的注意力都在文學(xué)里,這一晚,我切實感到村子的安靜,就連空氣都彌漫著甜味兒。鄰家大哥的公雞打鳴了,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雞鳴第一遍,天就亮了,月亮隱退在天際,淡青色的曙光,鋪過來,我這陣子,瞌睡了。大腦混沌,我來臉盤架,頭低到水盆,搓了一把臉。母親也醒了,她要給大家做早飯。被我制止了,我在電磁爐上,煲了十個雞蛋水。幾個家里人,一人二個雞蛋洛水。接著燒紙,八點左右,殯儀館來車了,在整理父親裝束,掀開蓋被,和父親做道別,我繃不住想大哭一場。母親拉住我,不要哭,讓父親平平靜靜上路。
人陸續(xù)到位,父親生前提出買一口紅木棺材,必須安排。在蓉花山鎮(zhèn)里一家壽衣店,給父親訂了棺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父親在莊河中心醫(yī)院復(fù)查時,就交代過,喪事從簡,買一口棺材,火化后,就安葬。不吹吹打打,搞形式主義,沒用,毫無價值,省的錢給母親養(yǎng)老不好嗎?尊重父親的遺囑,火葬場來人來車,接父親。我和父親坐在一塊,父親這時睡在鐵箱子內(nèi),不聲不響,一路上,我淚流滿面,和父親絮絮叨叨說著。我說,爸,不要怕,火化。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結(jié)局,何況,上午有十四五個人,與你作伴。我們在火爐外面等你,接你回祖墳,回你的新家。我四叔,睡在你旁邊,我祖父,祖母也緊挨著你。你不孤獨,可惜,百年之后,我進(jìn)不了張家祖墳。我想好了,有那一天,兒子將我的骨灰撒向大海。父親啊,父親。你有青山,有綠樹,有河流,有村莊,有草木繁花,我和弟弟會常來看看你。修理修理房子前后的草,填幾鐵锨泥土,說一說話。父親,你在地下,好好的,我們也好好的。
雙手捧著父親的骨頭,我第一回感到做人兒女的使命與擔(dān)子。父親入土為安,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生活。死去的父親,成為我永世里的親人,護(hù)佑我們一切順利。
來世我看不到了,我希望和父親在那個世界相遇,但相遇的可能性很小。今生,我無悔做父親的女兒,唯一的缺憾,就是我沒有出書,待有一朝,女兒有能力出書了,一定把出的第一本書,簽上我的名字,讓父親接受,來父親的墳前,念給父親聽。放在父親住的房子門口,書替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陪伴著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