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在青龍寺旁翻跟頭(散文)
一
西京城東南郊古老的樂游原上有個青龍寺,其歷史相當悠長,似乎也很神秘。
說其悠長,是因為其歷史大可追溯到隋唐以遠,少說也有一千多年了。說其神秘,首先是因它的流派屬于佛教的密宗,字面上就先占了個“密”的先機;其次則是隨著滅佛與興佛的來回運動,這青龍寺也龍興十足地卷在其中搖過來、擺過去。然后玩得趣味索然時,一搖身就不管不顧地潛蹤匿跡了。就當大家都幾乎要忘了它時,它卻猛然間平地里又冒了出來,且還大剌剌地又占居了樂游原頂?shù)哪菈K高地,興致勃勃地垂目賞玩著遠近長安的新城老郭。雖說這飄忽的行蹤有點虛,然到底卻是龍的范兒,不說神都不成。
我知道有這么個青龍寺,也是上個世紀末的事。只是有時我卻在想:當初我畢業(yè)分配時,若是人事局沒有把我陰差陽錯地安排到樂游原緊下邊的那家工廠,那我與青龍寺之間估計也就不會有太大的交集,最起碼不會結(jié)識得那么早。
其實當時青龍寺的名聲并不大,知道的人也不多。其所以清靜著,蓋因僅是新現(xiàn)的遺跡而已。雖說也有那么兩座殿宇,可這殿宇并不大,更何況連水泥味兒都沒散盡。而且就這似是匆促而起的兩座殿,據(jù)說還是拿人家日本人贊助的錢搞起來的。里邊的物件基本是新摹的,大概只有玻璃櫥里那幾片碎瓦和那幾冊書才算是老物件了。
至于景色,那地方似乎除了滿眼的莊稼地之外,更多的就只能用李商隱《樂游原》中的詩句去聯(lián)想了。不可否認,“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句絕唱,然其后味卻到底有些消沉,更多的是滄桑。
二
我所謂的陰差陽錯,應該是我壓根就沒想到會把我分配到那么個地方。即就“夕陽無限好”,可我卻正年輕。正年輕的我,自是躊躇滿志、雄心勃勃的??扇耸戮掷泄碌囊患埮汕擦睿瑓s輕巧得象放風箏一樣,隨手一揚就輕飄飄地把我打發(fā)到青龍寺下的那家工廠去了。
那是個我聞所未聞的廠子。當我拿著那張派遣令一路往過找時,心里確實還有些激動。只是真正地面對面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暗自不由嘀咕:就這?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來時據(jù)人家介紹說,這是個在早先的胡宗南部隊軍需庫房的基礎(chǔ)上建起來的老廠子。雖說幾經(jīng)轉(zhuǎn)產(chǎn),可畢竟有上千人的規(guī)模呢!可如此規(guī)模的廠子,怎么可以跟村莊們糾纏不清呢?連那條從西影路通往廠區(qū)的鄙仄的水泥路,居然還是與人家村子共用的。更夸張的是:在廠子大門一側(cè)的不遠處的圍墻下,竟然還拴臥著一頭披了黑白套色皮毛的大奶牛!倘若沒有身著職業(yè)裝的工人們進進出出,以及從那車間里傳出來的機器們清脆的有節(jié)奏的轟鳴聲,任誰又能想到這里還潛藏著這么一家工廠?這很有些幽默的色彩!
回頭又品,覺得這默幽也特有趣,儼然就是偉人路線的結(jié)晶品:標準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而我雖也出自農(nóng)村,然卻一直期盼著大都市的生活。只是眼前這現(xiàn)實,顯然卻不是我所期盼的結(jié)果。難道這就是人說的“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嗎?一時間就覺得很失落、很憋屈,然到底卻很無奈。
若說把當時的那無奈放在現(xiàn)在,似乎也不是什么事。你不愿意可以拒絕,還有別的項可選。但昔非今比,因為那時你是由國家花錢培養(yǎng),出來是干部、是人才!以故你就不可以有別的選項,必須聽從國家的安排。否則你就很有可能被擱置,甚或會被打回原形退回老家。老家的廣闊天地再好,可那卻是我無法承受之重:苦?。∵@倒不是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不端,也不是我刻意要忘本。而是我知道一個通而俗的“公理”:“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農(nóng)民最苦!這“公理”別人怎么認知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是不想再像我的父母一樣,再在那廣闊的田地里作為的。我確實也吃不了那個苦!
既是不愿再吃那個苦,面對眼前這現(xiàn)實,顯然就只能狠下心去無奈地選擇和接受了。一句話:先留下來再說。
即就心里不情不愿,可一雙腳最后還是走進了人家人事科的辦公室。到底就在這更像生產(chǎn)隊的廠子報了到、落了腳。
三
起初心里確實很失落,可過了幾天就好了些。這得感謝春生和鄭中,正是這倆哥們繼我之后也先后到來,才使我先前失落的心情得以平復和平和。是他倆給了我特別的幫助和關(guān)照嗎?不是!那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只是不好啟齒:因為他們與我是同命相連,彼此彼此。我竊喜:看來被象風箏一樣放到這里來的還不止我一個!也就是說:我將不會孤單,也不會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只是不由又啞然失笑了:這不就是對“世態(tài)澆漓,人心不古”的最好詮解么?同是淪落之人的他們估計也有同感,可他們不愿說破,我也就不必說破了。有時看破不說破,大家心照不宣,這也是一種境界。只是此刻的這境界怪好玩的。
進廠后的見習期很輕松。說是輪轉(zhuǎn)實習,實際上也就是到那幾個主要的生產(chǎn)車間熟悉一下環(huán)境、走個過程而已。見習期不上崗位、不擔任務、也不負責任。故而每每輪轉(zhuǎn)到哪里,人家也都是滿面春風、客客氣氣。即就是如此地寬松與自由,可沒過幾天人就疲了。于是乎,高興了就去車間轉(zhuǎn)轉(zhuǎn),不高興就回宿舍睡覺或看書。有時連睡覺與看書都覺得無聊時,就約春生和鄭中一塊兒上原去放風。于是三人便不哼不哈地出了工廠,沿著廠子西圍墻外那條向北的土路一直向上,最后就到達了位于廠子頭頂上的那個坡頂。
其實這坡頂上還是平地,一道從東向西的高嶺。只是站在這坡頂上是可以俯看不遠處或南或北的城市的形影的。當然了,坡崖下面我們那個廠子就看得更真切了,連那擺放在車間后窗上的一個個小黑碗的個數(shù)幾乎都數(shù)的清。那些都是工人們早晨匆匆忙忙上班時,端著在廠門口買的鏡糕邊走邊吃,未了就把空碗隨手放到那窗臺上了。既是如此地明晰,我們也就不去沖下邊露那個臉,畢竟被人看見影響不好。
雖說腳下這道坡頂樸樸素素,并無什么奇異,可放到千多年前就不一樣了。千多年前的樂游原,那可是神一樣的存在。別的不說,光是有關(guān)它的詩文說不定就會拉幾牛車。盛唐之際,這里一時間都成了非顯即貴的標桿?!伴L安雖好,居之不易”。然身臨古原,卻能俯視長安!這足能顯示出這古原之于長安城的優(yōu)越。
我最初見到的青龍寺是沒有圍墻的,孤零零就一橫一豎兩個殿。在這兩殿之間有個院子,院子的中間豎立著一座漢白玉石碑,上刻:“空海紀念碑”。我原以為碑文上那個“空?!焙蜕袘撌且粋€就跟唐僧一樣的得道高僧,可仔細看過注解方知空海原來是個日本和尚。正殿里確實也有個中國和尚的塑像,那就是叫做惠果的唐朝高僧,空海的師傅。按說在這個青龍寺里惠果的形象應塑得更高大些,然事實上他卻被他的徒弟搶了風頭。細思之下覺得他徒弟其所以能喧賓奪主,原因之一就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而更重要的則是:而今重修這青龍寺的錢,是人家空海和尚的后人出的,即日本人贊助的。常言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花人家的錢再不突出人家,顯然也不好交代。這賓主和尊卑都錯了位的景象,雖著實讓人心里不舒服,但卻很無奈。誰讓當時用了人家的錢呢!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呵!
在南邊的正殿旁邊有段廊亭,亭上纏繞著青藤,蓊蓊郁郁的,人走在下面感覺很涼爽。就在廊亭與殿角的相接處,有一蓬碧綠的修竹。這蓬高低錯落的竹子雖并不張揚,但卻出脫的很生動,似乎隱隱還透出幾分傲意。
我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我收藏的一張書簽—畫中藏詩的“關(guān)帝詩竹”。那畫中的竹葉詩曰: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
莫嫌孤葉淡,終究不凋零。”
我之所以能聯(lián)想到關(guān)二爺這幅詩竹,并不是我不知高低地要攀比關(guān)二爺?shù)闹伊x與傲骨,而是我從內(nèi)心里一開始就很排斥這個暫且落腳的地方。情景碰撞之下,于是我就一下子也滋生出了和他老一樣的念頭:走!
四
在青龍寺西邊有一塊不大的打麥場,當時麥子早已歸了倉,可這麥場還在,而且邊角上還摞著一個麥筧積子。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那里也就成了我們幾個工余飯后的活動場所。
下班吃過晚飯,我們常常會登上坡頂,在那個麥場上支起羽毛球網(wǎng),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打羽毛球。打累了時,就會靠坐在旁邊的麥筧積上休息。春生往往還帶了他的收錄機,間歇里也放放音樂、聽聽歌曲。
興致高漲時也會比比劃劃地練幾路拳,甚至還會輕狂地打幾個趔子、翻幾個跟頭。翻跟頭我老早就會,這是我小時候在我們村小學的武術(shù)隊時學的,還有幸接受過市體校武術(shù)教練的點撥。只是我的空心翻一直沒練好,手總是要在地上撐一下。究其原因是因為摔過,心里邊落下了陰影。就這也夠我炫耀的了,因為春生和鄭中翻不了。
我們在那個麥場上的快樂時光,往往也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只是這本該美妙的時光,卻往往又會被我們的浮躁所掩蓋。再則這光和景,似乎也并沒有唐詩里所渲染的那么好。除了能看到更多的樸實與蒼茫,顯然并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更缺少了些能耐人尋味的詩意。唯有一點值得肯定,那就是這樂游原坡頂上吹拂的風很清爽。這絲絲縷縷的風雖說也無傳說中的豪放,但卻很悠長,似能潤心,很怡人。
而于我,不管這樂游原上的風怎么樣,到底卻難以融化我那去意已決的堅心。
五
這里空氣很新鮮。雖無桃花,但卻清靜。到底藏著幾分化外之意。再說原下這廠子,雖說是陷于農(nóng)村包圍之中,可這農(nóng)村之外卻最終又被更大的城市反包圍著,終歸還是屬于大都市的范疇。另外,這里的人很不錯。我感覺自我來到這里,似乎從不曾被誰難為過。反倒是我,先后卻制造出了不少的麻煩。
記得我在一個車間見習時,那個高個子的女車間主任臨時給我安排了個差事,讓我跟著車間辦公室其他幾個人,一塊兒去把車間外一處污損的墻面刷白。我不愿意,以故就跟她吵了起來。我理直氣壯地指責她不尊重知識,歧視知識分子,最后還氣咻咻地把刷子踩斷拂袖而去,硬是讓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
事后,廠里的老書記找了我。只是這老書記的態(tài)度卻挺和藹。不但沒太批評我,反倒是安慰的言語卻不少。他說“年輕人嘛,多干點也沒啥!你看咱們老韓不是也在帶頭刷墻么?老韓可是咱廠的老牌子大學生!你是個新人手,不融入這個集體可不好,這樣對你的形象不利咯。你說呢?”我也覺先前玩的有些過火,于是就趕緊拿出態(tài)度來,表示接受領(lǐng)導批評。說到底,我雖說不想在這里樹什么形象,可到底也不愿事到臨頭時被卡。
老書記又對我說了些勉勵的話,最后還不忘叮囑我,讓我私下里過去給那個車間主任道個歉。我當時嘴上雖滿口答應,但最終卻并沒付諸行動。那個高個子女車間主任似乎過后也忘了,反正也再沒找過我什么麻煩。只是此后也有一個有關(guān)我的傳言,說我有些“刺兒頭”!
六
我還有個“才子”的名頭,那卻是因一個意外得到的。
那是次年冬天的事。當時由于我住的單工宿舍沒有暖氣,我就私下裝了個電爐子取暖。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宿舍照例插上電爐子烘床板,卻巧在雁塔區(qū)政府上班的老同學長安過來約我出去吃飯。我當時一高興轉(zhuǎn)身就拉上門跟長安走了,全然就沒記起床底下還開著電爐子這茬。
由于是周末,人就比較放松。我們一起吃過了飯,然后又到小寨工人俱樂部的旱冰場溜了一場旱冰。興猶未盡就又到長安的宿舍又是喝茶、又是下棋,最后就和衣躺倒在木條沙發(fā)上浪諞。末了便是一夜未歸。第二天有事依然未歸。
可當我第二天晚上回到自己宿舍時,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床上竟然變成了光板!房子里隱約還有些碳類物質(zhì)的焦糊味兒。我趕緊去找春生,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壓低聲音對我說:“失火了,是你床底下的電爐子闖的禍。”
原來是我匆匆拉上門走人時,竟忘了關(guān)放在床下的電爐!時間一長,電爐的弧光透過床板的縫隙烤上來,最后就烤燃了上面的褥子。也多虧從門縫冒出來的煙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然后大伙就踹開門把火撲滅了。若是再遲一些等燃起了明火,那麻煩可就大了。
春生說保衛(wèi)科值班的人已來看過了。
我一聽到這,當時就蒙了。經(jīng)過稍許調(diào)整和沉默之后,我再問他我床上的鋪蓋怎么樣了?他說;“就褥子燒了個洞。當時滅火時鋪蓋也全都被水澆濕了,完事后我就給你晾在院子的鐵絲上了。”于是他就領(lǐng)我出去看。但見院子鐵絲上確實掛著我的那床紅花被子,可褥子和床單卻沒找見。再看地上,卻約略有些灰燼和殘跡。
他訕笑道:“也可能褥子里棉花的火星子沒全澆滅,經(jīng)風一吹死灰復燃,著光了?!?br />
我心想這回雖未釀成大火,但影響卻不小。關(guān)鍵是自己的無視規(guī)定、私接電源這一節(jié),若是被上綱上線了那責任可不??!于是,我就不敢大意,立時展開了補救的行動。本著積極主動去認錯的態(tài)度,連夜晚就寫了一份有煌煌好幾千言的檢討書,而且第二天一大早就鄭重地遞交到了保衛(wèi)科。
然而此后幾天卻風平浪靜。這倒讓我有些惴惴不安了。
終于等到Z廠長跟我提這事。我準備被他失噘,但他的口氣卻讓我意外。他那有些禮泉味兒的秦腔似乎并不生硬,這倒讓我稍稍松了口氣。他說:“你這小伙子,看著滿精干的,咋能給咱咥了個那冷活?得虧沒出大事,要不然我也保不了你!”我一聽這,頓時又輕松了一些。然后一改臉上的沮喪與懊悔,進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評,并堅決表示要待錯立功,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