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星月】那些消失的農村“美食”(散文)
自從住進城市以后,很多在家鄉(xiāng)吃過的“美食”很少見了。
這些“美食”,對于某些人來說,可能不算是美食,甚至有些難以下咽。可是對于我們這些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六零后,七零后,卻是舌尖上難以忘懷的“美味”——因為它記錄著我們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
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我們村還是大集體的生產模式。那時的鄉(xiāng)政府叫“公社”,村叫“大隊”,每個大隊還分為幾個小生產隊。每天社員們在生產隊長的指揮下一起去地里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這樣的勞作模式讓那些埋頭苦干的老實人吃了虧,讓那些偷奸?;膽袧h們取了巧,造成的后果是社員積極性大大降低,每個隊的糧食產量都不高,打出的糧食分到每戶社員家中,都難以維持基本生活。小麥產量低,導致小麥面粉奇缺。而那些耐旱的玉米和谷子產量較高,我們的主食就以小米,玉米為主。
因此我們最常吃的飯就是小米和玉米飯,配的是玉米面窩窩頭。
小米除了做小米稀飯,就是小米粥,還可以做兩種飯:小米撈飯和小米稠飯。小米撈飯又叫“小米干飯”,是把小米放在鍋里煮到七八分熟,撈起來放在籠上蒸,然后配著白蘿卜絲、紅蘿卜絲咸菜吃,有時也炒一點酸菜就著吃;小米稠飯的做法比較復雜:先把黃豆或者其他豆類放進鍋里煮,再放進去小米,等小米熬得差不多了,再放進去一些切好的白蘿卜片,南瓜塊或者是紅薯塊,青菜,最后加入適量鹽,就可以吃了,如果能把一點蔥花用油爆一下放進稠飯里,那簡直就是人間美味了。有時候家里有羊肉,還可以放進去一些做成羊肉小米稠飯,那更是極品美食了。可惜由于小時候吃小米撈飯和小米稠飯?zhí)?,直到現在,我依然不喜歡吃。而且,做過小米稠飯的鍋特別難刷,我們那兒有句俗語:稠飯好吃鍋難刷。
那個時候,經常吃的早飯和晚飯是小米稀飯、玉米面糊涂配咸菜,或者是小米菜飯。小米菜飯和小米稠飯差不多,區(qū)別在于小米少放了很多,做出的飯比較稀。小米菜飯根據不同的季節(jié)放進去應季蔬菜:春天的時候蔬菜比較缺,田野里到處都是野菜,小米稀飯里面就放進去灰灰菜,野莧菜,國槐葉,甚至用水焯過的嫩楊樹葉和桐樹葉,我都吃過。有時候也放家里種的菠菜;到了秋天,白蘿卜和大白菜種下了,間苗時拔下的蘿卜纓子和小白菜做菜飯是一流的,做飯時再放進去一把黃豆,家里每個人都要喝上兩大碗。而到了冬天,新鮮蔬菜奇缺,菜飯里只能放以前曬干的槐葉,野莧菜,有時還放進去秋季曬制的干紅薯片,白蘿卜片,胡蘿卜條,老南瓜,一鍋熱熱鬧鬧的小米菜飯就做好了,這樣的飯就是一連幾天吃也不會煩,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大魚大肉傷人,粗茶淡飯養(yǎng)人。
午飯一般情況下和早晚飯一樣,如果家里來了親戚,可能會做撈面條或者是面條湯。有時候,中午搟的面條多了沒有吃完,奶奶會做“合鍋飯”:就是在鍋里放進去黃豆,小米熬半個小時,最后再把剩下的面條放進去,加進去一些蔬菜,如果飯有點稀,就把玉米面用水攪拌成糊狀倒進鍋里然后不停地攪拌以免糊底,幾分鐘后飯就變成粘稠的了。最后,奶奶會澆上半勺蔥花油,一鍋散發(fā)著撲鼻香味的合鍋子飯就好了,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這種飯,又稠又香,有撈頭,最重要的還是解饑。每個人都想多撈些面條,這個時候,奶奶會在鍋邊親自掌勺給家人盛飯,以防稀稠不均。據說奶奶偏心二叔,給他撈的面條比別人多,這引起了幾個姑姑的不滿,奶奶說,俺二叔上學費腦子,需要多吃點,幾個文盲姑姑就不吭聲了。
這種合鍋子飯后來演變成了辦事時吃的大鍋飯,不過做了改良,添加了很多食材:比如除了黃豆,還有花生豆;把面條換成了粉條,另外還加了海帶絲,炸豆腐,更有各種各樣的蔬菜,最后糊的面不再是玉米面,而是加入各種香料炒得香噴噴的小米面。這種合鍋子飯我們稱之為“豆沫湯”。直到現在,豆沫湯依然是我們家鄉(xiāng)辦紅白喜事經常吃的大鍋飯。一家辦事,整個村子里都飄著豆沫湯的香味,真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那時誰家的糧食都不夠吃,都想著法子糊弄肚皮。所以就有了“糠菜半年糧”的說法。從春天開始,老百姓就開始在地里挖撓,找些野菜貼補吃喝。一開春,地里剛剛綻出一抹新綠,家家戶戶的孩子們就?著小籃子,去地里挖野菜。我們在父母的幫助下小小年紀就能精準地分辨出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野菜不能吃。像灰灰菜,姑姑蔥,野莧菜,面條菜,馬齒菜等都是可以吃的,每次都能滿載而歸?;氐郊遥私o家人做飯吃,剩下的還可以喂豬喂雞。
一進四月,樹上的榆錢,洋槐花,國槐葉陸續(xù)登場,再次掀起吃野菜高潮,除了當季吃,多余的還要曬干留著冬春時節(jié)缺菜的時候吃。這個時候,洋槐花是最受寵的。洋槐花開的時候,整個村子都被一股股甜蜜的清香籠罩著。腿腳伶俐的村民爬上洋槐樹,摘下一嘟嚕一嘟嚕洋槐花,先是盡情享受一番,然后再扔下來,地上等候多時的人也趕緊生吃一陣。等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把捋下的洋槐花裝到籃子里,袋子里,拿回家拿開水焯一下,放進去鹽、醋和香油拌一下,非常美味。有的人家會做“饹烙”,就是在洗凈控干的洋槐花里撒進去少量玉米面攪拌一下,放進去鹽和五香粉放在籠上蒸熟,再調一些香油蒜醋汁子拌著吃,那絕對是人間美味?,F在這種食物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蒸菜”,而且發(fā)展成了“萬物皆可蒸”,常見的有面條菜,芹菜葉,紅白蘿卜絲,土豆絲,茼蒿,乃至以前窮人們都不吃的掃帚苗,都可以成為做蒸菜的材料。因為有了多種調料的加持,味道比原來的洋槐花饹烙要好吃得多,這也是我的最愛。
等入夏有了雨水,還可以去山里薅野韭菜,野韭菜比家里種的韭菜味道更加辛辣,可以包包子,包餃子,不過大部分野韭菜都會被腌起來當下飯的咸菜。到了秋天,種白菜、白蘿卜間下來的菜苗會成為飯桌上的主要蔬菜。等到白蘿卜收獲了,白蘿卜纓子還可以做酸菜。
我們這兒的酸菜有個名字叫做“酸漿菜”,它是我們冬天補充維生素的重要來源之一。做法并不復雜:先把洗凈的白蘿卜纓子放進熱水里焯一下,然后用涼水清洗,控干水分,把晾干的白蘿卜纓子放進無油無水的小缸子里,放一層白蘿卜櫻再放一層焯熟的白蘿卜絲,放滿后,在缸子最上面鋪上洗干凈的桐樹葉,壓上一塊大石頭,過一個月左右就可以吃了。我們做的酸漿菜吃起來酸酸的,很爽口,無論是做菜飯,還是炒著吃都很美味。黃豆酸漿菜小米菜飯,是多少游子的“夢中情飯”啊!因為那是媽媽的味道!
就是紅蘿卜纓子,也不會浪費,有的巧手婦女會用紅蘿卜纓子做菜饃,味道也很好的。
說起饃,我們那個時候的主食就是玉米面饃。如果能加進去一些白面,味道會更好一些。玉米面比較粗糙,蒸出的饅頭一涼就會變得硬邦邦的,讓人難以下咽。如果加入一半白面,吃起來就沒有那么硬那么粗糙。至于純的白面饃,那時是不敢想的,除非過年或者家里辦事,平時是很難見到的。有時做飯正好沒有玉米面饃了,奶奶就會做玉米面疙瘩——挖幾勺玉米面,放進去一點鹽,再放入一撮腌韭菜加少量水和一下,捏成橢圓形的面疙瘩,放進菜飯里一起煮。飯好了,疙瘩也熟了。吃飯時,每個人都用筷子扎著一個黃面疙瘩,一邊喝稀飯一邊吃疙瘩。說實話,我寧愿吃玉米面疙瘩也不愿意吃硬邦邦的玉米面饃,直到現在,還是不太喜歡玉米面饅頭。
有時候奶奶會給我們烙煎餅。那時家里有一個看不出本色的黑色鐵鏊子,特別沉,小時候的我根本掂不動。奶奶用玉米面打成一盆面糊,有時在里面加點韭菜做成咸煎餅,有時不加任何東西直接做成原味的玉米面煎餅。先把鏊子放在煤火上,等鏊子熱了,用一根綁著一塊棉布的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然后在中間高四周低的鏊子上均勻地抹一下,再用勺子盛出一勺或者兩勺玉米面面糊攤在鏊子上,幾分鐘之后翻個面,很快一個金黃的煎餅就好了。往往是家里的幾個“吃嘴精”直接守在煤火旁等著,奶奶做好一個我們分著吃一個,只有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奶奶才把后面做的煎餅放在筐子里等大人們下班后吃;如果家里有人要出遠門,奶奶會給他烙白面鍋盔當干糧,就是把發(fā)好的白面揪成一個個小面劑子,用搟面杖搟薄搟圓,放在鍋蓋上稍微醒發(fā)一會兒,然后放進鏊子里烙。這種鍋盔和玉米面煎餅一樣,可以放進去鹽、蔥花做成咸的,也可以做成原味的,但是烙的時候不能放油,這樣保存的時間會更長。
婆婆曾經給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我的公公有一次出門辦事,回到村子里天已經擦黑了。忽然他覺得腳底下有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布包,里面裝著一摞子白面鍋盔。老公公等了好長時間,不見有人找,就把白面鍋盔拿回了家??粗⒆觽冮_心地吃著鍋盔,心地善良的婆婆嘆了口氣說:“不知道誰要倒霉了,至少得餓兩天肚子了……”
那時候人們買東西都到老城區(qū),我們村子前面的公路是必經之地,附近村里的人出去辦事都要從這兒過。來回一趟路太遠,老百姓就都自帶干糧,沒想到卻掉在了半路上。他們只能挨餓了,卻讓我們打了一次牙祭。
我上初中時,我們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開始實行承包責任制。村里的土地重新分配了一下,按照戶口本上的人數分了土地,生產隊的生產用具也被分發(fā)到戶。這又是一場新的土地革命,此舉大大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
盡管隊長們不再敲鐘,村民們卻起早貪黑,一頭扎進自己家的承包田里,“人勤地不懶”,每戶人家的畝產量都遠遠超過了在生產隊大集體時的產量。我們的餐桌上也在悄悄地發(fā)生改變:每天中午可以吃上白面面條了,隔三差五還可以蒸點白面饅頭吃,偶爾也能吃一次肉了……
幾十年來,國家日新月異,發(fā)生著重大的改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市場上各種食品琳瑯滿目。人們的食物種類越來越多,即使以前只能過年節(jié)時吃的肉現在也變成了餐桌上的日常飯食。以前從未見過的蔬菜和水果更是琳瑯滿目,讓人難以抉擇。在這種情況下,小時候吃的那些“美食”開始退出歷史舞臺。
現在,想吃什么都可以買到,超市,市場那是應有盡有;網上的各種購物平臺、快遞、外賣,讓你足不出戶就可以買到各種想吃的食物。
可是,我們再一次為吃什么犯了愁:以前是沒有錢買,沒有什么東西可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是不敢吃,各種高科技與狠活讓食品安全問題層出不窮;還有就是身體的各種疾病讓我們這些人對自己曾經喜歡的食物只能是“敬而遠之”。
忽然某一天,那些消失多時的農村美食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它們還有了新潮的名字:原生態(tài)綠色食品,如雜面面條雜糧饃,蒸菜,豆沫湯,大鍋燴菜等,更有很多農家飯店應運而生,為吃膩了大魚大肉的人們提供味蕾的新奇刺激,老人們則戲稱之為“憶苦思甜”。
不過,對于在農村長大的我來說,這些農村美食一直是我的飯桌上的“??汀保瑑号畟儾幌矚g,甚至稱其為“豬食”。每次看著我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做的農家飯,他們會露出“嫌棄”的表情:真的有那么好吃嗎?你們這些人天生就是窮命,放著好吃的飯菜不吃,沒苦找苦吃。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吃的絕對不是簡單的農家飯菜,而是在回憶我逝去的青春,重溫我思鄉(xiāng)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