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拾屋子，從柜子最底下翻出個鐵盒子，一打開，嘩啦掉出來一堆玻璃球。這一瞅，有的沒了亮光，坑坑洼洼的，最底下那顆藍的，邊兒都磨圓了，拿起來對著太陽照，還能看出點光。瞬間，三十多年前的事兒就跟在眼前閃過似的
　　 那時候我才三歲，住姥姥家那個老院子。院里有棵大槐樹，夏天能遮老大一片陰涼。我攥著這顆藍玻璃球，蹲在墻根兒，看見墻上有個小縫，非得把球塞進去不可。那縫比手指頭還細，球剛挨上就卡住了。我用手指頭使勁杵，杵得指甲蓋都紅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球上的光都被我磨掉了，就是不撒手。
　　 姥姥從屋里出來，圍裙上還沾著面，一把揪住我后脖領(lǐng)往屋拽：“你這個傻小子，石頭撞著墻都知道拐個彎，你這脾氣比石頭還倔！”我不樂意，又哭又鬧，非得把球塞進去。最后姥姥沒轍，拿了塊水果糖哄我：“咱把球埋槐樹底下，等明年開春，就長出一樹的玻璃球來。”我一聽，立馬不哭了，趕緊用小手挖了個坑，把球放進去，還撿了片大樹葉蓋上。那天晚上睡覺，老琢磨著樹葉可別被風吹跑了。
　　 半夜真下雨了，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窗戶上。我光著腳丫跑到院子里，看見壓球的樹葉被雨沖跑了，急得直哭。姥姥披著衣服出來，拉我回屋：“球在土里洗澡呢，洗完更亮堂?！笨晌疫€是睡不著，總惦記著我的藍玻璃球會不會被水沖走……
　　 轉(zhuǎn)年開春，槐樹剛冒出點綠芽芽，我就拉著姥姥去挖球。扒開濕乎乎的土，球好好躺在里面，就是表面蒙了層泥，不像以前那么亮了。我趕緊揣兜里，吃飯時掏出來看，寫作業(yè)時也放桌角，晚上睡覺就擱枕頭邊。姥姥總說：“震宇這孩子，魂都被球勾走了?！?br />　　 上小學一年級，我背著印著孫悟空的新書包去學校。書包側(cè)袋里裝著那顆藍玻璃球，走路時“叮當叮當”響，像掛了串小鈴鐺。同桌是個梳倆小辮的姑娘，叫二丫，辮梢系著紅繩，跑起來一甩一甩的，像兩只小蝴蝶。二丫有個鐵盒子，一打開，里面全是玻璃球，紅的像櫻桃，綠的像樹葉，還有帶白道道的，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這個是我爸給我的，”她拿起顆一半粉一半黃的球，“我叫它‘雞蛋球’。我爸每修十輛自行車，就給我換一顆。”她把球放我手心里，涼涼的，滑滑的，手心一下子就不冒汗了。二丫家就在學校對面，她爸修自行車的攤兒離校門就幾步路。
　　 二丫的爸總穿件藍褂子，袖口磨得發(fā)亮，手上老沾著黑油。他的修車攤旁邊有個小馬扎，誰累了都能坐那兒歇腳。二丫放學后就坐在馬扎上寫作業(yè)，寫完了幫她爸遞扳手。有回我去找她，看見她爸正用布擦一顆新玻璃球，二丫在旁邊數(shù)：“爸，這是修夠十五輛了不？”
　　 她爸笑著點頭，把球遞給二丫，二丫轉(zhuǎn)身就塞給我：“送你，震宇，因為你是我同桌?！蹦翘煳野亚虼Ф道铮呗范减谥_，生怕把球顛壞了。
　　 我們每天下課都去操場玩彈球。在地上挖個小坑，誰能把珠子彈進坑里，誰就贏。我總輸，不是把球彈到老師的辦公室門口，就是彈到花叢里，驚飛了采蜜的小蜜蜂。二丫每次都幫我撿球，紅繩上沾了泥，她用手拍拍就完事。
　　 有回我?guī)Я祟w新球，是媽媽去鎮(zhèn)上趕集買的，上面有星星花紋。二丫說這叫“星星球”，比她的“雞蛋球”厲害。我們玩到上課鈴響，我慌慌張張把球往兜里塞，結(jié)果沒塞好，滾進了操場邊的冬青叢。
　　 我和二丫趴在地上扒拉葉子，葉子上的刺扎得手疼，就是找不到。二丫說：“震宇，別急，明天帶笤帚來掃?！钡诙煲辉?，我剛到學校，就看見二丫蹲在冬青叢旁，手里舉著那顆星星球：“我用樹枝勾出來的！”球上沾了點綠葉子，二丫用嘴一吹就掉了。
　　 二年級夏天特別熱，知了在樹上“知了知了”叫得人煩。二丫突然不來上學了，她的座位空著，桌上還放著半塊沒用完的橡皮。我問老師，老師說二丫馬上要跟著她爸去南方了，那里有更寬的馬路，有更多的自行車等著她爸修。
　　 放學路上，我看見二丫的爸在捆行李，自行車零件裝了滿滿兩大箱。二丫蹲在旁邊哭，紅繩濕噠噠貼在臉上?！岸?！”我跑過去，把兜里的藍玻璃球掏出來，“給你，想我的時候就看看。”
　　 二丫接過球，眼淚掉在上面，她用袖子擦擦，把球揣進兜里，又掏出那個鐵盒子遞給我：“震宇，這里面有十八顆球，你每天玩一顆，能想我十八回?！焙凶幼畹紫掠袕埣垪l，字歪歪扭扭的，是二丫寫的：“球會滾遠，朋友不會。”
　　 二丫走的那天，我去汽車站送她。汽車發(fā)動時，二丫從窗戶里探出頭，舉著那顆藍玻璃球，陽光照在球上，亮得我睜不開眼。我揮著手喊：“二丫，到了那邊教他們玩彈球??！”二丫也揮著手，紅繩在風里飄得老高。
　　 沒了二丫，下課我就一個人在操場玩彈球。有時候把球彈進坑里，沒人拍手；彈飛了，也沒人幫我撿。有回校長路過，看見我蹲在地上，笑著說：“你這孩子，倒玩得挺專心?！蔽野讯窘涛业脑E竅告訴校長：“要瞄準了再彈，手指頭別太使勁?！?br />　　 三年級春天，班里轉(zhuǎn)來個新同學，叫小虎，說話有點結(jié)巴。他看見我在玩彈球，站在旁邊看了好幾天。有天他終于說：“我、我能跟你、你玩嗎？”我趕緊掏出二丫給的鐵盒子，讓他挑一顆最喜歡的。他選了那顆帶星星的，說：“這、這個好看?！?br />　　 小虎比我還笨，彈十回能飛九回，有回還彈到了食堂門口，砸翻了盛泔水的桶。我像二丫教我那樣教他：“小虎，別著急，慢慢來。”他學了一個月，終于能把球彈進坑里了，樂得在地上翻了個跟頭。
　　 現(xiàn)在我上班挺穩(wěn)當?shù)?，在公司干了十多年了，不好不壞。每天早上八點半打卡，下午五點半下班，活兒不多不少，工資按月到賬，夠花。同事們常說我性子穩(wěn)，容易滿足。其實我就是覺得，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子挺好。
　　 前陣子整理書柜，又翻出那個鐵盒子。里面的玻璃球有的磕了角，有的掉了漆，可我還是每天都拿出來看看。二丫寫的那張紙條還在，字雖然歪歪扭扭，可我一看就想起她梳著小辮、紅繩飄呀飄的樣子。
　　 周末去公園，看見個小男孩蹲在地上，使勁把玻璃球往磚縫里塞，跟我三歲時一個樣。他手指頭杵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走過去，拿起他的球，往旁邊的樹干上一彈，球撞了一下，骨碌碌滾進他挖的小坑里。
　　 “你看，”我拉著他的手，“有時候不用使勁，拐個彎就行?！毙∧泻⒈牬笱劬粗?，手里的球在陽光下亮閃閃的。我從鐵盒子里拿出顆綠玻璃球，遞給他：“這個送你，玩的時候別總跟石頭較勁。”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手里的玻璃球“叮當”響。我摸了摸兜里的藍玻璃球，想起姥姥總說的那句話：“震宇啊，日子就像這玻璃球，磕磕碰碰才真實，要是一直光溜溜的，反倒沒意思了?！?br />　　 可不是嘛，現(xiàn)在想起小時候的事兒，心里還熱乎乎的。能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子，偶爾翻出這些老物件，想起二丫的紅繩、姥姥的槐樹，就是最舒坦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