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古道，神往已久。甚至夢里，踏著那條絲路長卷?，追尋那大漠深處的馬幫、駝鈴、梵唄、戰(zhàn)鼓、羌笛……
　　
　　 一
　　 出了蘭州，沿途盡是連綿的小山丘。山丘上沒見幾棵樹，沒生幾株草，唯有縱橫交錯的溝壑。豎痕，是大自然的神筆，雨水和風(fēng)留下的梁峁溝谷；橫痕，是人與自然抗爭中筑的路和鑿的小坪。很遠，才見到個村莊。房屋低矮，泥筑的，窗很小，黃褐色的土墻像是被歲月之手一點點摁進了黃沙里。也有用石灰涂白或嵌入瓷磚的，那肯定是有錢人家。平緩的地方有些綠色，也不知種了些什么莊稼。偶見稀疏的樹有規(guī)律地排列，那是通往村莊的路。有的樹，我不認識，但有一種我認得，是柳樹。只是這里的柳，失去了柔美之姿，粗短的枝條是向上斜出的。不像我們南方的垂柳，搖曳的柳絲吻著水面，親昵出圈圈漣漪。
　　 路過武威時，導(dǎo)游說漢武時期，驃騎將軍霍去病征戰(zhàn)匈奴，大捷。為了彰顯大漢的武功與軍威，置武威郡。還用他那略顯唦啞的嗓音念了首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輝煌的戰(zhàn)功背后是無數(shù)士卒的鮮血和累累白骨。傳說武威城西三十里，有片戈壁灘被當?shù)厝朔Q為“鬼哭灘”。說是灘，其實滴水全無，唯有褐灰色的礫石鋪到天邊。每當日落時分，亡者的冤魂齊聚，這里的石頭就會泛起血色，宛如浸在血泊中。
　　 下車后，妻與游伴們忙于拍抖音，不時傳來嬉笑聲。我則沉浸在這段歷史里?！稘h書·霍去病傳》載：“票姚校尉去病斬首捕虜二千二十八級，得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chǎn)，捕季父羅姑比…”大漠吹來的風(fēng)，仿佛還染有血腥，耳畔里響起了刀劍相擊的震天廝殺聲，還有戰(zhàn)馬倒地的悶響和亡者最后的慘叫。也許足下的這塊方寸之地，埋有不知何人的白骨。不管他是將軍還是小卒，是勝利的王者還是敗寇，都值得我們敬重，因為他們用死展示了軍人的血性。也許，臨死前他手里還緊握著一柄斷劍，吶喊著揮向前方。
　　 戰(zhàn)后的安寧和絲路的興起，換來了武威的繁榮。有人曾用“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來形容昔日武威的繁華景象。武威郡成為當時僅遜于長安和洛陽的中國第三大都市，相當于今天讓人羨慕的北、上、廣。
　　
　　 二
　　 15日中午，趕到張掖，午飯后觀看了歷史情景劇《回道張掖》，講述絲路歷史文化。起初，我以為只是3D光影效果，誰知是實景演出。展現(xiàn)風(fēng)沙暴時，漫天的沙塵襲來，前排的我有點窒息，落在跟前的竟是真沙。
　　 也許是假山、假樹、假古城等人造景點見得太多，在丹霞口有人說：“這全是用挖機挖的，再灑層石灰和涂料，來收我們這群只帶腿子不帶腦子的阿呆的門票?！?br />　　 這句玩笑把大家笑到肚子疼，害得正在喝水的導(dǎo)游嗆到了肺。但他很敬業(yè)，咳嗽一陣后立刻糾正道：“七彩丹霞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時還沒有挖機呢。相傳是仙界最美的仙女，被河西走廊美景震撼，放著神仙日子不過，要來人間做凡人，將親手織就的七彩綢緞鋪展于張掖。天庭追兵突至，慌亂中，仙女忘記收了七彩綢緞，才形成今天斑斕的七彩丹霞?！?br />　　 進入丹霞景區(qū)第一站后，看見光禿禿的山坡上有只羊，警覺地打量著這群陌生游客。我向它招招手，反而把它嚇跑了。
　　 下午的太陽有點烈，景區(qū)內(nèi)沒有遮陽的地方。我們隨人流往山頂竄。背，汗涔涔的，可個個興致勃勃。登臨2號觀景臺，眼前這片丘陵地貌呈現(xiàn)明顯的層狀結(jié)構(gòu)，每一層的顏色從橙紅到赭石漸變。
　　 妻手指前方的冰溝丹霞，問：“像什么？”
　　 “五花肉。”從小被飯餓過的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周圍沒人笑我。因為遠觀這片冰溝丹霞，無論層狀、顏色和褶皺都極像切開了的五花肉。
　　 日落前我們進入景區(qū)最后一站。此刻，夕陽將整個山谷點燃。最令人驚嘆的是那片彩虹山，七種顏色的巖層以完美的弧線排列，像上帝隨手涂抹的油彩。只是色彩比宣傳照上淡了許多。導(dǎo)游說，雨后色彩會更鮮艷。可惜我無緣得見。不過此刻的丹霞已經(jīng)足夠震撼。隨著光線變化，巖壁、土坡上色彩，時而黛青，時而暗褐，時而丹紅。
　　 造物主是公平的，荒漠雖缺生存之利，卻得七彩丹霞之美。?
　　
　　 三
　　 過了張掖，盡是荒漠，幾百里沒有人煙。
　　 江南的景，天高高，水滔滔，云飄飄。這里，總感覺天空低了許多，像個大圓拱，兩頭搭在兩邊的山頭上。云也泊在那里不動。西面祁連山頂?shù)谋┻€沒融化，在陽光下泛著冷冽銀光。
　　 聽說過沙漠里的胡楊，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眼睛就直勾勾地搜索窗外，希望能見到胡楊樹?？蓾M眼都是黃沙，幾株低矮得可憐?的駱駝刺，在戈壁灘上寫滿瘦金體的遺囑。風(fēng)一過，沙粒便篡改它的筆跡，只有深扎沙土的根系里，還鎖著未被流沙破譯的密碼。
　　 日晷的影子在戈壁灘上緩慢爬行，忽然覺得狹長的河西走廊是大地攤開的經(jīng)卷，每一粒沙礫都刻著佛窟的偈語，張騫、班超、玄奘曾在這荒漠上艱難地按下漢唐的印章。未諳平仄古韻的我，竟也詩興勃發(fā)，聊賦打油詩一首：“浮云遙接秦霞，狂風(fēng)漫卷黃沙。雕盤漢關(guān)殘壘?，駝鈴古道天涯?！?br />　　 直到嘉峪關(guān)，才見到城市。旅程上本有嘉峪關(guān)這一站的，可嘉峪關(guān)古城樓正在維修，故而只能乘車繞關(guān)一周，算是打了個卡。
　　 見多識廣的張行長，突然向?qū)в翁岢?，可否改去扁都口景區(qū)賞油菜花？導(dǎo)游答：“現(xiàn)在才6月，這里油菜還不到開花的時候，要八月才開?！蔽覀兒嫌筒嗽缍冀Y(jié)籽收割了。讓我聯(lián)想起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碑斎挥袑W(xué)者說，此處春風(fēng)指的不是季節(jié)，而是皇恩。若王公泉下有知，看到今天大西北開發(fā)后的玉門，肯定會改寫為：“羌笛不再怨楊柳，春風(fēng)已度玉門關(guān)?！?br />　　 出行前，領(lǐng)隊肖老師就在群里反復(fù)叮囑：去大西北，務(wù)必做好防曬和保暖。棉衣我倒帶了，防曬裝備卻絲毫沒放在心上。心想自己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還怕曬不成？未曾想，這里的紫外線竟如此毒辣！僅僅一天功夫，我的手臂便曬脫了皮，嘴唇和舌頭起了泡。平日里能吃三大碗的我，竟連一口飯也難以下咽了。
　　
　　 四
　　 抵達敦煌時，已是17日下午4時。碧空如洗，氣溫灼人，悶熱感滯在胸口。
　　 憶起赤足踏海灘，那濕潤、軟綿、清涼的觸感記憶猶新。然鳴沙山的沙，卻截然不同：細膩、松散、灼熱。踩上去，有明顯的滑動感，初觸沙表滾燙，觸到深處倒?jié)B出些許清涼。進入景區(qū)，騎駱駝的，乘觀光車的，徒步的，各行其道。
　　 攀爬沙山是種奇妙的體驗。一行人彎著背，喘著氣，不停地向上攀爬。沙山難行，每走幾步便下滑一步，身后只留下串串深陷的腳印。至山頂，起風(fēng)，沙粒沿山脊流瀉，悄然重塑著沙丘的輪廓，風(fēng)中隱隱傳來低沉的鳴響。
　　 翻過沙丘，月牙泉驀然在眼。泉很小，形如彎月，點綴著小片蘆葦，在茫茫沙海中與流沙角力千年。泉水并非靜止的一潭死水，而是微微蕩漾著，將四周沙山的倒影揉碎又悄然拼合。泉邊那株百年旱柳，虬枝盤曲，樹皮皸裂如龍鱗。我在柳蔭下小坐，陽光透過葉隙，投下斑駁光影，泉如翡翠躍然沙地，四周沙丘環(huán)抱如障。想這等小泉，若置于我江南水鄉(xiāng)，實在微不足道；而在此大漠腹地，竟成奇跡。凝望間，恍然徹悟：是沙成就了泉，泉也瑰麗了沙。原來這泉與沙，千百年來，在此合演的，竟是一曲令人心顫的千年戀曲。
　　 第二天，盡管我身體不適，還是堅持去看莫高窟。
　　 讀過余秋里的《文化苦旅》，知道莫高窟是千年前幾個和尚在石壁上鑿的洞窯。千年前的東西，哪怕是個破陶罐，現(xiàn)在都價值不菲。況這么一片宏大的洞窟，還有4萬多平米的壁畫和兩千余尊彩塑。難怪英國學(xué)者李約瑟評價：“西方藝術(shù)圣殿抵不過敦煌一面墻?！蓖庑锌礋狒[，內(nèi)行看門道。?要我?解讀莫高窟的深意，無異于讓小學(xué)生去解微積分。我能做的，和多數(shù)游客一樣，?無非是?在洞窟前留下紀念。
　　 立于九層佛閣之巔，仰視崖壁間垂落的盛唐光陰。第158窟那長達15米的涅槃佛像靜謐莊嚴，詮釋了西方佛教“寂滅為樂”的哲學(xué)意境。??身后弟子凝固成眾生相的注腳：悲慟者眼角懸著未墜的淚，頓悟者眉間綻開青蓮，茫然者的瞳孔里還游蕩著疑惑。原來佛身也有生有滅。不像人類那么貪婪，想活得快樂，還想長壽不死。
　　 三個時辰的凝視，不過鑿開千年冰層的一道光隙。那九層佛閣的巍峨，涅槃佛像的安詳，已烙成靈魂的拓片。我曾以為河西走廊只是駝幫往返的商道，此刻方懂它更是東西方文明交流的生命臍帶。
　　 西北之旅，行程本是九天。因我血壓飚升，咽痛如火燒，咽口水像吞刀片。妻鼓勵我繼續(xù)前行。醫(yī)生卻嚇我，再上青藏，極危。無奈，提前離團獨自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