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好友如“樂正子”(小說)
樂正子是徐惟正的筆名。具體是從哪年哪月哪日開始啟用這筆名的,他說,我自己也記不得了。若是偶爾遇上有人要刨根究底,他就會補(bǔ)上一句,說,你去看寫字臺上的那方印鑒吧,上面有落款的。
好事者還真會從他客廳的案臺上,將印鑒拿起來,借著從陽臺泄過來的光線看了又看。這時,趺坐于陽臺上的徐惟正先生就會趕緊起身,繞到寫字臺前,抬手將罩在頭頂上方的燈扭開。那是一盞可以升降的不銹鋼柱落地?zé)簦?0多平米的客廳,一下子就被照得渾然徹亮。
來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客廳并不是為接待客人所用,而只是他的一間書房兼工作室。那一張寫字臺,是何其霸氣啊!幾乎占據(jù)了客廳空間的三分之一,上面鋪著一襲厚厚的白絨氈毯,文房四寶及數(shù)冊魏晉碑帖,赫然其上,還外加了一臺手提電腦在案臺的左側(cè),仿佛隨時都在恭候或聽命著主人的差遣。再看他身后的一墻書柜,里面竟然站滿了林林種種的各類典籍并閑書,而對面的墻壁上,則或貼或掛著二王并顏魯公、何紹基及伊秉綬等人的代表作拓印條幅。
徐惟正此時的心思,卻是怕人家不小心會摔壞了他的寶貝印鑒。
這確實是個寶貝,上好的雞血石且不說,主要是贈這方印給他的人重要,他們是萍水之交。對方當(dāng)年把這方印鑒慎重地交到他手中時他還恍若夢中。他和他,是偶然相遇在杭州的一次全國性書展上,準(zhǔn)確地說,是同時被一位書法家的作品所吸引。他當(dāng)時也只是對書家作品的解體和師承隨興地自語了幾句,沒想對方卻跨前了兩步,一雙如炬的目光盯過來冷不丁地問他,“老弟是哪里人?”他甚感突然,回答老者時,居然就鬼使神差報了個筆名,“樂正子,湘省梅山人。”
“樂正子,樂、正、子。”對方喃喃,“樂正子,湘省梅山人!”
稍停了片刻,對方便自報了家名:“老夫家在蘇州,名白墨?!?br />
“噢,蘇州白墨。”他這才恍然大悟,說:“久仰,久仰!”
就這樣,在杭州的西子湖畔,兩人便成了無話不談的筆友。
臨走的那一天,也就有了白墨先生送他的這一方印。
人家是正心誠意的,一臉悅?cè)坏卣f,“我這是寶劍贈英雄!”
“先生美意我知道?!彼行┗炭郑盅a(bǔ)了一句,“學(xué)生慚愧!”
“老弟你過謙了,過謙的話我還真不愛聽。往圣先賢之后,我們都是同學(xué)而已?!毕壬淮蟀涯昙o(jì),幼時上過數(shù)載私塾,解放后又長期研習(xí)書法與金石,是浙江省文史館館員,對樂正子這個筆名的來歷,想必也知道一二,便拱手說,“老弟滿腹經(jīng)倫,又內(nèi)心求正,將來必是大才!”平實的言語中,竟連續(xù)兩次稱他“老弟”,何其親切!
一晃十多年,他卻很少拿出印鑒來用,因為這些年來,他從不出去混場面,只喜歡棲在自己家中,結(jié)跏趺坐,泡老黑茶,或信手從書柜中摘下一二黃卷,也并非捧讀,而是把書本攤開在茶幾前,左右各壓著一方鎮(zhèn)紙,一邊品茗,一邊讀上幾行。他還曾多次打趣般說,這樣的書,只宜用來閑讀,而且要讀出聲音來,每有所感,便可會心一笑。若是有時閑得手癢了,他也會倒墨半硯,順手從案下牽出焦黃的土紙來,或橫平豎直,或筆走游龍,張黑女、顏魯公、二王、張旭及黃山谷等,橫寫一陣。這些年來,他寫大字的心得和體會是,寫字就是寫氣,要筆到意到,或心馳,或神游,意卻要在筆尖;又如練太極,最好要大汗淋漓。而先生贈予他的那一方寶貝印鑒,卻始終大模大樣地置于偌大的一張寫字臺上。見印鑒如見先生,樂正子這才想起,“白墨”,也應(yīng)該只是先生的一個筆名,說不定還與湘藉大師白石前輩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只是自西子湖畔一別,便再無往來。他此時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老弟滿腹經(jīng)倫,又內(nèi)心求正,將來必是大才!”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白墨先生的這一番話,還有就是要對得起自己想一心求正所取下的這個筆名,他雖然表面上看似閑暇,而內(nèi)心深處或許就從未敢有過一刻懈怠。巖漿在地底下運行奔突,在沒有沖破地表之前,又有誰會去關(guān)心過它的能量和熱度呢?樂正子不禁沉沉的噓了一口氣,但倏忽回首間,卻又發(fā)現(xiàn)之前突然闖入的那位說是請你老兄賜兩副墨寶的不速之客,仍然在翻來覆去地看印鑒上的年號。那是一行豎字,刻痕深而線細(xì):甲申秋月白墨敬贈樂正子賢弟。他也許一直還并沒有看懂,上面的字他當(dāng)然是認(rèn)得的,卻不知甲申秋月為何年何月。
“哎,老兄,稱呼你樂正子賢弟的白墨敬是誰呀?”對方問。
樂正子淺淺一笑,也不更正敬與贈是一個詞組,因為他根本就不忍心回答,人家畢竟也是自稱有著正高職稱的某民辦學(xué)校監(jiān)資人。
“你這也不曉得?”從廚房洗罷碗筷現(xiàn)身的樂正子夫人甚感詫異地接話說,“白墨先生既是篆刻家,也是書法家。”她解下系在身上的藍(lán)底白花圍裙又補(bǔ)了一句,“人家還是西泠印社與中書協(xié)的雙棲會員?!狈蛉苏f得有眉有眼,她當(dāng)然也只是聽丈夫說起過便記在心上的。
“西泠?”教授對這名稱感到陌生并不奇怪,畢竟隔行如隔山,他于是打著哈哈說,“向總,你這是樂正子枕邊教妻的結(jié)果吧?”
夫人姓向,早年注冊了一家專營銀行監(jiān)控設(shè)備和點鈔機(jī)器材的公司,她還要接話時,卻被丈夫白了一眼,便自個到陽臺上泡茶去了。
既已起身,樂正子就展紙捉筆給教授寫了兩張字,內(nèi)容是對方指定的,一幅是岳飛的“滿江紅”,另一幅是主席的“沁園春.雪”。
寫的是行草,墨色淋漓中稍有枯筆,線條飄逸間又不失莊重。
“好字,好字啊!”教授一高興,欲從皮夾克衣袋里掏紅包。
“嗯,還行!至少是寫得好黑了?!边@“好黑”二字,是樂正子從汪曾祺談書法的一篇文章里學(xué)來的,抬首見教授遞過來的“一點小意思”,就忙制止,說,“你這是給我一次學(xué)習(xí)機(jī)會,免了免了。”
“這就是老兄你的不對了!”教授顯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現(xiàn)在雖然是經(jīng)濟(jì)社會,但尊重知識還是必須的,我是代表學(xué)校而來?!?br />
樂正子還是執(zhí)意不肯收紅包,兩人扭打了一陣,夫人就已經(jīng)很熟練地在兩幅作品間各托了一張土紙,卷好筒,交到了教授的手中。
不速之客總算走了,出門時還丟了一句,“那下不為例呀!”
此人的突然造訪,完全打亂了樂正子的生活規(guī)律。
這些年來,他始終堅持在每天早上七時起床,一碗白米粥或一碗清水面,九點開始打坐,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才起身,平時也很少有去辦公室,他的工作都是電腦上完成,再通過郵件發(fā)送給院辦或直接發(fā)送給主要領(lǐng)導(dǎo)。這一份安逸的工作,于他樂正子而言,是撿來的,但他于對方來說,卻如同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至寶。
此乃后話。
而今天,他剛盤上雙腿,教授就闖進(jìn)門來,還一口一聲說,“聽說你老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出土的珍稀寶貝,給書協(xié)主席當(dāng)上大秘了!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來之,就是想請你老兄賜兩幅墨寶的?!?br />
小半日無聊的閑話,午餐還得讓夫人多添了兩葷一湯。
樂正子一家三口,也是最近幾年,才好不容易把日子過得從容一些。想想剛來省城的那一陣子,老婆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女兒又還不到三歲,租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也只能找價格相對便宜點的僻靜處,雖然自己是北大畢業(yè)的高材生,平生所學(xué),卻無用武之地,只能靠給一家文化公司寫策劃文案和拉廣告養(yǎng)家糊口。適才送走的這位所謂“教授”,就是樂正子在文化公司時的同事,也難人家老兄老兄喊得好上口。那是在新世紀(jì)之初,教授當(dāng)時也就是個拉廣告的業(yè)務(wù)員,不過他很會來事,在省城的老鄉(xiāng)圈里混得如得水。他手頭有一份梅山縣在省府的同鄉(xiāng)名錄,凡是處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或某公司老總,他都在備注里著重圈點過,只要一有機(jī)會找到或碰巧遇上相關(guān)人物,他動輒便說,“你認(rèn)識清華大學(xué)物理系的某某教授嗎?”見對方搖頭,他卻表示出一臉遺憾的樣子又追問一句,“那你總該聽說過吧?他就是親哥!”
“噢,不錯,不錯!”那時,教授還算有幾吃香,更何況還是從家鄉(xiāng)窮山溝里走出去的清華大學(xué)教授!所以,人家也就會對他刮目相看,于是再聊及支持一單廣告或贊助事宜時,也便十有八九準(zhǔn)成。
教授姓魏,大家叫他老魏,與本名徐求正的樂正子是同鄉(xiāng),兩人在同一個文化公司廣告策劃部共事差不多有三年。有一天,他忽然很神秘地問道,“原來你還是正而八百的北京大學(xué)高材生吶?”
徐求正一愣,卻沒有正面回答老魏,只說了句,“還有北大生回鄉(xiāng)當(dāng)果農(nóng)和屠夫呢!”他是因為參加過當(dāng)年高校的一次游行才被擱淺了分配,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從未向外人言及自己的過去。
“那是,那是,英雄不問去處!”老魏說話總是有些文不對題。
沒過多久,他老魏卻搖身一變,竟成了某民辦學(xué)校的副校長,還聽說獲得了高級職稱。徐求正才懶得去關(guān)心這些,后來是聽公司里有人議論說,如今這世道,真是有趣,一個寫廣告策劃文案都狗屁不通的人,居然沾了他老兄是清華大學(xué)教授的光,給市里牽線搭橋投資了一所職業(yè)中專,他也就一夜之間,從一個拉廣告的變成了副校長。
時間就是一位超級魔術(shù)師,變出什么樣的戲法來都不足為奇。
后來也終于給了徐求正以喘息的機(jī)會,這當(dāng)然首先是因為他遇上了貴人,滿腹才華得以被發(fā)現(xiàn),他如今已經(jīng)是省文化廳下屬書法研究院公開招聘的副秘書長,老婆也注冊了公司,還在省城有了屬于自己的住房,也有了小車,更令他感欣慰的是,女兒徐風(fēng)還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他去年特意送女兒進(jìn)京,就是為了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母校。學(xué)子對母校一往情深,入夜,他獨自流連在未名湖畔,撫今追昔,思緒萬千,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的崢嶸歲月,不禁灑下了幾點清淚。
門又被敲響了,也打斷了樂正子的思緒。進(jìn)門的又是魏教授。
“這要得?字寫得這么黑,卻沒有給落款和蓋大??!”
“是嗎?”其實樂正子已經(jīng)掐準(zhǔn)了教授還會來的,筆仍擱在硯臺上,紙張也鋪好了,便不緊不慢地說,“那我重新給你寫二幅?但是內(nèi)容得由我定?!彼话闱闆r下,都不答應(yīng)給人家寫字,如果萬一遇上熟人找上門來,硬要他寫時,他對所寫內(nèi)容也是有講究的,如火氣重的,有殺氣的,太霸氣的,他都會婉拒。樂正子平時總是不茍言笑,但沒想到他今天卻給魏教授來了個冷幽默。夫人聽了,就在陽臺上對著窗外的竹影暗自發(fā)笑。因為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簡直就是書呆子一個,雖然他能夠把黑茶與紅茶煮到一個茶壺里,還說這雞尾茶的味道就是不一般,像是融匯貫通的儒釋道文化一樣,讓人醒腦提神,但在面對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拒絕起人來,也是絕招頻出的。
對方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手中卷筒一扔,拍屁股掉頭就走。
“哈哈……”樂正子仰天大笑,笑罷,便橫平豎直寫起千字文來。
“你呀!”夫人也在笑,說,“你這文拒比武拒更傷人?!?br />
我是后來才聽到這個冷笑話的,當(dāng)時還在心里說了句,“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相看?!币馑紵o非是想表達(dá)人與人的認(rèn)識,并不是件容的事。?
豎日下午,夫人押貨去了鄉(xiāng)下,樂正子煮了一壺所謂的雞尾茶,把一冊薄薄的周子《通書》打開來擱在案前,正盤腿讀得津津有味:
《通書.誠上第一》有言:“誠者,圣人之本。大哉干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干道變化,各征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者善也,誠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fù)。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
樂正子練習(xí)打坐日久,為了求證打坐的正確法門,他還專程去海南拜訪過南懷瑾先生。沒想到先生卻與年輕他好幾輪的樂正子極是投緣,相談甚歡,還成了忘年交。也就是那一次,南先生還給樂正子開具了一紙此生應(yīng)該找來一讀的書目。自那以后,讀書于樂正子便如魚之與水,人之與空氣,家中書柜里典籍滿壁自不必說,就連睡覺也有枕邊書,寫字有硯邊書,煮茶有案邊書,即便是出去辦事或散步,他的口袋里,也總會插著一冊黃卷。至于周子所著的這一冊薄薄《通書》,他自己也不知到底已讀過多少遍,卻仍然擺在茶案前。
如此讀罷,他品了一口釅濃的茶湯,起身習(xí)慣性地伸了個懶腰,腦海中不禁又想起了日前無意中讀到過的另一卷書來,便目視窗外,故而沉吟道,“或問長生久視之術(shù),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長生久視,徒豬狗活耳。或謂先生精漢魏古詩賦,先生曰:此乃驢鳴狗吠,何益于國家。”他的這一段沉吟,自王晉榮《仙儒外紀(jì)削繁》一書中得來。他記得當(dāng)初讀到傅青主(傅山)這段話時,真令人驚心駭目,便扣心自問:“有多少自得之事可以為虛妄?”
此時的樂正子,一臉粗密的胡須雖然是早上才剛剛刮過,面色卻依舊青黑,他又一次進(jìn)入了沉思。窗外的一叢青竹已然靜默,它們也是在等著想要聽到哲人的心語么?樂正子的雙目復(fù)又堅定起來,心曰:“長生久視之道,我鐘愛儒家的靜坐。道家有咒,佛家有無上咒,無等等咒,但我個人卻始終覺得,最好的咒,莫過于《易經(jīng)》里的‘天行健,君子自強(qiáng)不息’和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氣’來得令人頑強(qiáng),令人勇猛精進(jìn),令人振奮崛起?!彼谛睦锝又终f到了“正心誠意”四個字,在他看來,周子一生中對理學(xué)最大的貢獻(xiàn),是單獨從《易經(jīng)》里拈出一個“誠”字來大加發(fā)揮和弘揚(yáng)。作文講求修其辭,立其誠!何紹基曾說,“一切豪誕語,牢騷語,綺艷語,疪貶語,皆所不喜,亦不敢也?!碑?dāng)今之世,豐文茂記,繁如榮華,恢諧劇談,甘如飴蜜,未必得實,驢鳴狗吠者實多矣。